Hometown Sheqi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作者 | 苗松克
原创 | 乡土赊旗(ID:gh_06d145e3125e)
我故作镇定地暗自观察盈同学,却一无所获,因为我几乎看到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给人的感觉如同我们没有成为同桌之前一样陌生。
和县长四目相对时,他一脸无辜,但我坚信应该他脱不了关系。因为在当天吃饭时,他彷佛漫无边际地来了一句:“城里小妮子都诡诈,和他们打交道,不管是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这句话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却又无可奈何。无论在任何团体和组织中,老大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在下大雪那天和盈同学吹起了乱七八糟的鸡鸭鹅和狗牛,远远超出了语数英和物化的正常范畴。但大雪天往往预示着期末考试的迫近,一切容不得任何人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深思课本和卷子以外的细枝末节。只有早自习快结束时,在大家疯狂朗读声逐渐退潮的间隙里,彷佛还能偶然听到盈同学昂扬的高音:“……故天将降大任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期末考试结束是春节,春节结束又是开学,开学就预示着那黑色的七月已经一步步向我们逼近。也许是心理在作怪,也许是在秋季又无端地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时间,总感觉那一年的秋季很漫长,而春天又格外短促。短促到我们一行人几乎连着二十来天都没空去南寨墙视察,不知道那里已经是一片郁郁青青,好多爱现眼的小花骨朵也探头探脑地从野草堆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其实和去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南河湾。
对于我,唯一的变化是开学后有了新同桌,是我的老同学老木,和我高考时得分差不多的那位。看老木从教室后边转移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当时,露出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不用说,这应该是县长的意思。因为如果按老木的意愿,他最钟情的应该是后边那片天高皇帝远的广阔天地。老木并不姓木,严格讲他应该叫“老摸”。这家伙中等身材,四肢匀称,头脑灵活,反应机敏,除了早上起床不利索,别的无论干啥,都是眼疾手快。从高一到高三,每天早上我们惊慌失措地冲出寝室奔赴操场时,总能听到班主任在寝室门口大声呵斥还在赖床的他:“老摸,快点儿!又是你!”于是他就不得不接受“老摸”的绰号,后来喊转音了,就成了老木,听着就文雅了许多。当然,你有求于他时可以喊他“木实疙瘩儿”,他就会给你微笑,那微笑和保县同学听到“县长”时一样甜美惬意。所以,老木身上绝无半点木讷之气。相反,他长发飘飘,阳光帅气,多才多艺,兴趣广泛。比如音乐方面,他天生一副好嗓子,能把张学友金属质感加清澈透明的男中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直穿你的心脏;乐器上,他无师自通,把一根竹笛玩得出神入化,而且,他最喜欢吹奏孟庭苇那些空谷幽兰般的风花雪月;篮球场上,他常常光着膀子,像猎豹一般全场狂奔;说起金庸、古龙和梁羽生,他满脸放光,见解独到,如滚滚长江之水涌出夔门,滔滔不绝,奔流不止……但是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你不可能在所有的点上到处开花。所以,从高一到高三,老木的唱功、吹技、球艺以及对金庸先生作品的研究日渐成熟的同时,成绩却是稳步下降。
直到来了西南联大,压抑的大教室让我们身上的小毛病多多少少都收敛了许多。老木却变本加厉,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在今天作为老师的我看来,当时的老木就是中国变态应试教育(当然,今天更变态)下最杰出的牺牲品-硬是让一个全面发展的英才逼得无路可走,不得已学会了离经叛道,并且越陷越深。用县长的话说:“我的话他软硬不吃,只有死路一条。”即使做了我的同桌,就等于坐在了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老木的武侠情结还是欲罢不能。一次,我一边看他忘我地钻研金庸的书,一边不解地问:“从高一就开始看,都看了多少遍了,不嫌臭吗?”老木慢条斯理地给我上课:“每读一遍,收获不同。比如,高一时特别崇拜忧国忧民的郭大侠,高二时觉得乔峰心系天下苍生的大境界是郭靖无法达到的,高三了就最想过令狐冲仗剑走天涯的日子,潇潇洒洒。”“韦小宝的出现,才是作者创作的顶峰,这一部才是最有看头的。可惜,他封笔太早了。不过,再写,也应该是走下坡路了。”木实疙瘩儿满脸意犹未尽的遗憾。“至于古龙,梁羽生的东西,你看得少,说了你也不懂。”在高考前的两个月,老木等于彻底放弃了。他要么成晌不见人影,要么坐在班里充个数罢了。
一次吃罢晚饭,看着老木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如实给县长汇报:“发的页子一张也不做,桌斗都塞不下了。”“翻墙出去看通宵了,昨天晚上说看了十集的韦小宝,花了一块五,白天再对着小说研究一遍。”“就从东边猪圈那里翻的,容易得很。我亲眼看见小个子女生都能轻松过去。”“唉,没办法,我单独说他多次了。一切都定型了,反正总有他哭的那一天。”“你最后一个初三为啥一下子脱胎换骨,从哪里开窍了?为啥不启发老木一下?”“这秘密我早就和老木一个人说过,也不顶用。那年俺爹和别人吵架,人家讽刺他的大儿子省长已经下砖窑厂了,看老二县长整天吊儿郎当的鳖形,早晚也是下苦力的命,还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俺爹被气得整整躺了好几天不起来……”县长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走向操场的角落,一边愤愤不平地牢骚:“奶奶的,红双龙涨,春雷也涨,再涨,老子就吸五分钱的老黑松……”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伴着隆隆的雷声,七月终于来了!尽管我是第二次参加高考,头一天晚上在入睡时还是遇到了麻烦。夜里十一点多了,南河湾仍然不时被南风裹过来一阵阵杀猪般的嚎叫:“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毫无疑问,那里的烧烤摊和露天卡拉ok还在营业。他们全然不知道,这三天,几乎决定了我们这群人这辈子在哪里以何种方式为祖国做贡献!当然,他们更不知道,我们这群人此刻害怕的不是都市的柏油路太硬,我们更担心的是-有没有机会去城里的柏油路上走一遭。后来,那些嚎叫声终于消停了,我却依然睡不着。再后来,寨墙东头传来了袅袅的笛声,时而清清凉凉,婉转悠扬,时而呜呜咽咽,凄苦沉郁。我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老木的声音,并且明显感受到那笛声里混有寨墙上青草疯长的气息和寨墙下氤氲的水汽。估计他也睡不着,干脆跑出去消遣去了。根据笛声的响度判断,可能怕影响到大家,老木跑的距离很远,但是他低估了那晚大家听觉的灵敏度。不用说,他吹的都是孟庭苇的那些名歌金曲,哀怨,纯净又空灵,《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你看你看月亮的脸》……那首颤颤悠悠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还没结束,我就被彻底催眠了。
高考结束,我总感觉底气不足。很快,学校发了答案,大家仓促地估了分数,填了志愿,接下来,各自回家,各找各妈。那散场的匆忙,就像小时候的月明之夜,伙伴们在村庄大路上正玩得起兴,突然听到大人们气急败坏的呼唤而四下逃窜一样。
没有别离的笙箫,没有深情地放歌,甚至没有一张简单的合影,没有一纸通讯录,大家就各奔东西。“西南联大”那里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离开时,才懂得,在“西南联大”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中最匆忙局促的一年,也终于领悟了“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那份哀伤。直到今天,每当回忆起“西南联大”的老师和同学,除了曾经同窗四年的兄弟姐妹之外,心底涌起的竟然都是轻纱薄雾般的飘渺和镜花水月般的虚幻。心虚的原因,一直等到分数下来第三天,我才敢去王老师那里看结果,因为我怕在头两天看到别人一副副欢呼雀跃的样子。走进王老师寝办合一的小瓦房,他在我肩上猛拍了一锤头,嚷着:“咋搞的,离本科线十三分,省专又报了西工大,也没戏,估计走地专了……”我脑袋嗡嗡作响,活脱脱挨了一记闷棍一般,心里涌起无限悲凉,一瞬间突然想起“宿命”这两个字——儿时村里的闲人经常追着喊我的绰号“十三”,我则只有委屈万分又无可奈何地四下躲藏。分数够不着本科线,明明白白是天灾,没有办法。可是省专报西工大,就是彻彻底底的人祸。本来想去荒芜人烟的大西北捡个漏,最后却弄巧成拙了。西工大是啥,今天才知道是大国重器工程师的摇篮。难怪有人说,年轻,就是不断地高估自己,不断地撞南墙。
在操场台阶处遇到了县长。原来他这几天一直住在县城亲戚家,每天都来学校,为的就是遇到弟兄几个。他告诉我,阿杰的浙大和彪子的川大都稳当,他们都给王老师争脸了。“就剩你没来,我不放心,就一直没回去。”县长埋怨我。“你的呢?”我看他有点萎靡,故意把“人大”二字省略了。“还是悬,不过今年王老师硬着手脖子让我填了第二志愿,还同意调剂,只要是个本科就走。”“已经和他们村里人一起去当船员了,听说正在郑州受训。”和县长告了别,刚想逃出学校大门,盈同学骑一辆自行车迎面呼啸而来。她最后明显是超常发挥,整整过了本科线三四十分。看样子,她每天都这样激动万分地来向老师们打探志愿上的消息。并且听得出,她那些日子好像最纠结最痛苦最无奈的是在郑大与河大之间的艰难取舍。最后,她不依不饶地问了句:“我在挪位前,你是不是让你们的头儿给我传话,说我在那里如何如何地严重影响你了?”她猛然恢复了路人般陌生的面孔,冷笑着,骑车扬长而去。我仔细回味那笑声,彷佛一股细小又坚韧的气流直冲过来,分不清是深沉、淡然、苍白还是激越、轻蔑、怪异……一晃二十多年了,曾经共患难的弟兄们都已步入略显沧桑的中年。包括老木,大家或风光或艰辛地在外边花花绿绿的世界扎了根。每次回来小聚,大家都是一路风尘,来去匆匆,行军打仗一般。故乡,已成为大家内心深处愈发模糊的图腾和渐行渐远的符号。而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庸庸碌碌地在老家平静如水的小城里过去。关于青春,总是感觉辜负了大好年华以至于不敢回首,蹉跎了黄金般的岁月且日渐麻木,愧对了各位恩师以至于不敢面对他们。有人说,人生走向成熟的标准是心安理得地和自己曾经的凌云壮志达成和解。但是,很明显,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接纳“西南联大”时的自己。本该踏实苦干的年龄,我却过成了浮浮飘飘兼畏畏缩缩的样子。柳青说人生的道路虽然很漫长,可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人年轻的时候。毋庸置疑,这“西南联大”就是最要紧的一步。可以夸张地说,这几乎是我们大家登顶前攀附绝壁时偶遇的最后一根藤条,或者是我们漫漫求学长征路上的最后一座雪山。但青春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它对每个人来说,都仅仅只有一次!
我知道“西南联大”那所小楼依旧矗立在老地方,却一直不敢走近细看。即使是偶尔远望,心中也没有半点亲切而是会翻腾起千百酸涩滋味,正如一首歌缓缓在浅唱:再也等不到下课铃声响,转身后天各一方。命运它让你我一样彷徨,逆境中希望流淌。曾经说好的诺言不会忘,转过头各自奔忙。幻想的未来并不是这样,梦想它躲不过南墙。有没有谁的青春不迷茫,谁的青春不曾有过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