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89章)
第89章 璎珞小计
来人正是崔兴宗。自722年夏天越州一别后,已有一年不见,但那份亲切自在,并未因分离而改变丝毫。
“姊夫,璎珞,我来了,你们也不到外间坐坐,躲在书房中举案齐眉么?”兴宗连蹦带跳地跨进书房,朝王维和璎珞挤了挤眼睛,哈哈笑道。
“兴宗,听福嫂说,阿爷阿娘已经为你定下卢家九娘了,你也该要有个郎君的模样了。”璎珞绕过书案,笑着走到兴宗面前。
“呃,这个么,我这样年年春闱不第,只怕要耽误了人家。我琢磨着,总要像姊夫这样,博个功名,才好娶新妇子。”
听兴宗如此一说,璎珞不禁想起了王维720年府试及第后来崔家提亲时的情景。那天,在崔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王维一往情深地告诉她:“璎珞,待你青丝绾正,我铺就十里红妆,娶你可愿?”
不知兴宗是否也找到了值得他追寻一生的女子?或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和王维那样有这份幸运。
王维放下手中的画像,招呼兴宗道:“兴宗,来,姊夫为你画一幅画像,将来可以给你新妇子看看。”
顺着王维的指向,兴宗一眼便看到了书案上的画像,忙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书案旁。只看了一眼,便大声惊呼道:“姊夫,这画像也端的逼真了些!”
说着,又细细看了画像良久,再抬头看了看璎珞,连连赞叹道:“姊夫,我记得你曾写过一首五言绝句,说的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看了这幅画,我倒得了一首打油诗。”
“哦,说来听听?”王维点头笑道。
“迎面一佳人,风姿多绰约。无奈不相语,从此心头憾。”听兴宗摇头晃脑吟完这四句,璎珞不由叹了口气,调侃他道:“唉,旁的倒不打紧,我只是有些担心,卢家九娘何时才能娶进咱家?”
兴宗自然明白璎珞在打趣他这首歪诗,撇了撇嘴,转身对王维说:“姊夫,今儿画像,我是大年初一吃饺子——头一回,可要将我画得气度高华些。”
王维笑而不语,点了点头,思忖片刻,示意兴宗踱到窗前,凭窗而立,手中执一根竹笛,侧脸看向远方……
“如此甚好。”王维含笑点头,见璎珞还在一旁,便朝她努了努嘴,说:“璎珞,你坐了半日,必定乏了,快去歇歇吧。”
璎珞嫣然一笑,退出书房,翩然离去。王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特意看了几眼她的裙裾,似乎若有所思。然后,回到书案,提起笔来,添了颜色,在纸上勾勒铺陈……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维直起身子,舒了口气,说:“姊夫笔拙,大约只能如此罢。”
兴宗闻言,如遇大赦般晃了晃脑袋,扭了扭脖子,仿佛这脖子已不是他的了。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几步跑到书案旁,盯着画像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似乎不舍得从画像上移开片刻目光,良久后才又惊又喜道:“姊夫,以前只知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写得一手好字,吟得满腹好诗,今日才知你还画得如此好画……难怪阿爷时常叹气,说我若有你千分之一才学,他便可以放心了。”
王维放下毛笔,拍了拍兴宗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爷自然是希望你能光耀门楣,你莫辜负了这份期许才好。如若家中无事,不妨安心在济州住下,潜心备考,莫要灰心才是。”
兴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姊夫,今年春闱时,我在长安遇见裴迪兄,他说今秋如有闲暇,便来济州看你。”
“嗯,裴迪和龟年都时有信来。自前年秋天离开长安后,其他倒没什么,倒是甚为怀念和老友们饮酒作诗的日子。”
似乎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王维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然后,挽起袖袍,收起笔墨,并将书案上砚台、镇纸诸物一一摆放整齐。
兴宗自知方才之语引起了王维对老友的牵念,便转移了话题,说道:“对了,姊夫,我从长安回定州时,路过洛阳,看到朝廷在洛阳新建了一个丽正书院,听说云集了天下众多博学多才之士。我当时便想,若是姊夫能到丽正书院担任修书学士,方不枉了姊夫的一身才华!姊夫,你在济州担任司仓参军,着实太屈才了些。”
王维笑着摇了摇头,绕过书案,引兴宗一起往便榻上走去。
“朝廷设立丽正书院,乃圣上崇文修史、延礼文儒之佳话。其实,早在718年,圣上就改乾元院为丽正修书院,改修书官为丽正殿学士。如今,圣上在东都洛阳设丽正书院后,广招天下贤士。听说一代文宗、中书令张说亲自担任修书使,总领丽正书院,太常博士贺知章等才学之士担任修书学士,著书立说,修书侍讲。他日若有机会向各位学士当面讨教一二,倒不失为人生大幸。”
“就是,贺学士诗文以绝句见长,诗风清新潇洒,其《咏柳》一首,更是字字珠玑,脍炙人口。”兴宗说着,不由朗声吟了起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嗯,古往今来,不乏咏柳之作,但能将典故用得浑然天成的,首推贺学士这首《咏柳》。兴宗,你可读过《南史》?书中有载,刘悛之担任益州刺史时,献蜀柳数株,条甚长,状若丝缕。齐武帝将这些杨柳植于太昌云和殿前,说它风流可爱。贺学士将柳条比作'绿丝绦’,便是暗用了这一典故。”说到诗词,王维脸上似乎散发着一层光芒,侃侃而谈。
“嗯,贺学士用'碧玉’比柳,也极妥当。从中可以看出柳是早春稚柳,尚未密叶藏鸦,和'细叶’、'二月春风’正好遥相呼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有兴致,便将诸事抛置九霄云外。不知不觉,便已日薄西山,待福嫂来请用晚膳时,两人才恍然惊觉,果然有些饿了。
晚膳时,兴宗继续天南地北地神侃,王维和璎珞不禁相视而笑。兴宗的到来,让他们这个小小的家,顿时平添了许多热闹。
几日后,便是夏至。按照惯例,大唐官员可以休沐三日。
这日晚膳时,兴宗照例叽里呱啦地聊着,忽然,他放下竹箸,向王维提议道:“姊夫,听说济州郊外有个崇梵寺,很是有名。明日你休沐了,咱们去崇梵寺一游如何?”
王维闻言,笑而不答,转头看着璎珞,挑了挑眉,说:“可是你想去散散?”
璎珞已在家中休养了足足两个月,感觉整个人都快发霉了。每次提议出去走走,都被王维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打发了。
因此,今日趁王维不在家时,她和兴宗说好,让兴宗提议,想来易被采纳。不料,兴宗刚一开口,就被他轻而易举地识破了。唉,这男人,要不要这样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方才还在心中偷着乐的璎珞,听到王维发问,耳根顿时有些发烫,只好故意低下头去,慢慢喝了一口汤,才缓缓抬起头来,牵了牵嘴角,憨笑道:“这个么……”
看着璎珞又急又羞的模样,王维强忍心中得意,故意调侃道:“娘子,这个又是哪个?”
此情此景,倒是轮到兴宗偷着乐了。从小到大,他看到的璎珞从来都是伶牙俐齿、能说会辩,想不到在王维面前,竟也会一时词穷?
“姊夫,璎珞,你俩倒是有趣得紧。”兴宗用竹箸夹了一片生鱼脍,顾自吃了起来。
璎珞没好气地蹬了兴宗一眼,转头对上王维的目光时,心思急转,便眨了眨眼睛,七分俏皮、三分撒娇道:“摩诘,便依兴宗所言,可好?”
王维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璎珞面前的六瓣海棠青瓷碗,往里盛了半碗百岁羹,说:“先趁热吃吧,明日事明日再议不迟。”接着,给兴宗也盛了一碗,并和他继续絮絮聊了起来。
璎珞乖乖地“哦”了一声,低头喝汤时,悄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王维。只见他一脸笃定地笑着,似乎已经对明日之事有了妥当的安排。
次日清晨,当璎珞睁开双眸时,王维已神清气爽地伫立窗前。若非休沐,璎珞醒来时,王维往往已去府衙。如今日这般在窗前伫立的日子,已是多日不曾有过了。
听到璎珞辗转的声音,王维忙收回远眺的目光,回过身来,微笑着走到床边。
“今日风和日丽,倒是适合出门。”王维从案几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璎珞手中。璎珞接过,乖乖喝了几口。待将杯子还给王维时,王维已从床头拿起她的绿绫织花裹弦和白色绢布小衣,低声笑道:“我来帮你穿。”
璎珞不曾料到王维会来这样一句,不禁想到昨夜种种,不觉脸红心跳,捂着被子娇嗔道:“不敢有劳夫君。”
王维笑着挨璎珞坐下,将璎珞连被子带人一起搂入怀中,在她耳畔笑道:“和娘子一针一线之恩相比,我为娘子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璎珞“扑哧”一笑,低头看了看王维的袖袍,原来,他今日穿了她这几日刚为他缝制好的簇新竹青色袍子。她知道王维不爱花哨,便只在袍子的下摆和袖口处用暗银色丝线绣了一圈舒卷的云纹,王维果然很是喜欢。
“璎珞……”
“嗯?”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绣出如你这般雅致的花纹了。”
不待璎珞开口,王维的头便低了下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一股淡淡的茶香悠悠地沁入她的心脾,在这美好的夏日清晨,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旷神怡……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放开璎珞,低声问:“今日果然想去崇梵寺么?”
“嗯。”璎珞微闭双目,任凭自己跌落王维怀中,绵软地应了一声。
“好,今日便依卿所言,不过……”
“不过什么?”璎珞这才睁开双眸,一脸娇憨地看着王维。
“你才休养两个月,自然不宜远足。待会上山时,我背你可好?”王维低头凝视着璎珞,捏了捏她的脸颊,嘴角带着一抹坏笑。
璎珞心知他在调侃她,于是,趁他不留神时,往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说:“你又在哄我了,只怕这会子连上山的肩舆都叫好了罢?”
王维见状,连忙一个闪身,再一个反手,便轻轻握住了璎珞的手腕,点头赞道:“娘子果然长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