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浏览京都大学图书馆时，发现一张来自上海的老照片，英文标注为“Revolution and Shanghai”（革命与上海），日文“道台衙門前の群集”，拍摄时间无，疑似上海光复前夕。
经与上海地方史专家薛理勇老师确认，这张照片应为上海县衙门，而非道台衙门，原图标注有误。
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上海由原来的上海镇升格为上海县，上海建城已经七百多年，一个县必定有县衙门，那么，上海的县衙门设在哪里，是否有过搬迁，还留下什么遗迹，这是许多对上海历史感兴趣的人经常会问的问题。
元朝上海建县后，一直到明初的洪武年间（1368-1398年）才有了第一部《上海县志》，不过，这部《上海县志》可能未刊印就丢失了，后人只在其他的著录中见到一些片言只语，现存的上海第一部县志是明《弘治上海县志》（1504年），该《志》卷五“公署”中是这样讲的：
县署，元市舶司也。至正（应是“元”之误）二十九年闰六月，始立上海县，以旧榷场为之。至大德戊戌，适有并舶司归四明之命，遂移县署于司，今县是也。
这段文字比较简洁，当时人可能看得懂，今人理解会有困难。唐时措是元朝上海绅士，他不仅出资建立上海镇的“镇学”，还直接参与上海县的筹建，还写了一篇上海《建县治记》（1302年），《弘治上海县志》抄录全文，文章太长，摘录部分如下：
（元）至元壬辰（1292年）春，圣天子以华亭地广，民众难理，命分高昌、长人、北亭、海隅、新江五乡，凡二十六保立县，上海因以名……初，主簿郗将仕首至，是年闰六月二十二日卜廨莅事，惟旧榷场听（厅）宇为镇守总管府、运粮千户所因之，居不安焉，且庭宇湫隘，藏椟无庋，系囚无圉。大德戊戌秋，方议迁，十月，适有并海舶归四明之命，官吏例革，衙宇空闲，是造物者以遗县而莫克专问之。……己亥（1299年）四月，劄下，俾移置厅堂两庑，较旧衙门倍宽。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上海置县，知县尚未到任，先派了一位叫郗将仕的主簿到上海选署设立县衙门，当时上海镇找不到合适的建筑，倒是原上海镇靠近上海浦（河道已并入今黄浦江）的地方有一堆栈和市场——榷场，而且已经有镇守总管府和运粮千户所设在此地，可以被县衙门使用的地方很狭小，但也只能勉强住了进去。这个“榷场”的具体位置已经讲不清楚了，大概在今天的大东门外，靠近黄浦江的地方。
宋朝，为了对近海航运的管理和贸易征税，在近海多地设立“市舶司”，今上海地区的市舶司最初设在青龙镇（今旧青浦），由于吴淞江淤塞，海船难以抵达青龙镇，大概在南宋末年的咸淳三年（1267年，上海镇也是与此相近的年代建立的，上海镇的建立与市舶司迁上海应有密切的关系）就把市舶司从青龙镇迁到上海，元政权十分重视与海外的往来，如《元史·食货二》中记，至元十四年（1277年）皇帝下诏：“诸蕃国列居东南岛砦者，皆有慕义之心，可因蕃舶人宣布朕意，诚能来朝，朕将宠礼之。其往互市，皆从所欲。”但是，元朝时吴淞江淤塞严重，今黄浦江的下游河段还没形成，从外洋进入中国的商船均为深水船，难以经内河进入上海，而大多数蕃舶直接驶抵四明（即宁波），于是在大德戊戌（1298年）撤销上海市舶司，并入四明市舶司。上海市舶司撤销后，官吏被调任或裁减，衙门就空置了，于是上海县打报告，申请把市舶市衙门建筑改为上海县衙门，第二年（1299年），报告获批准，上海县衙门就迁到原上海市舶司衙门，《弘治上海县志》又讲：
明年，为海潮所坏，达鲁花赤（元官名，正职，监督县政）雅合雅率僚佐新之。洪武二十五年，知县林廷瑾建鼓楼。二十九年，知县张守约建穿堂。正统四年，巡抚、侍郎周公忱巡历至县，颇陋其制，乃命知县张祯、丞蒋文凯修建仪门及穿堂、后堂，焕乎有可观者焉。后，鼓楼坏，成化间知县刘宇复改建之，整整翼翼，与邑称矣。
《弘治上海县志》中附有“上海县图”，传统的中国界画往往只是“示意图”，但尚能看清明弘治年间上海县衙门的布局和形式。
清《同治上海县志·卷二·建置·衙署》在记上海县衙门时，前段基本抄《弘治上海县志》，接着说：
正德七年，知县黄希英新厅事：面厅为戒石亭，厅东为銮架、库厅，西为典史厅、架阁库，两庑为六房，仪门东为土地祠，西为狱舍。嘉靖元年，鼓楼毁，知县郑洛书即其地立弦歌坊。十六年，知县梅凌云重建鼓楼。十九年，知县张秉壶立牧爱坊在仪门内。三十二年，倭寇突至，厅宇悉烬。三十三年，知县刘克学重建：门、庑、堂、寝、库、狱及东西衙署。四十二年，知县黄文炜于仪门西置迎宾馆，今废，重建土地祠。万历五年，同知郑重亨于大门内建东、西，南三坊。十年，知县邓炳开西偏马道，与东称。二十六年，知县许汝魁重立戒石亭，并立亲民坊。三十六年，知县李继周重建内衙厅事及丞、尉衙舍，改造狱舍。四十年，知县徐日久建可堂于中堂之右。四十六年，知县吕浚重修内外，改建大门，设左右榜廊，易民居余地，恢廓旧规，重建二坊，曰“洁爱”、“廉平”。国朝顺治十七年，知县涂贽各加修葺。康熙九年，知县朱光辉建堂于内衙之西，后知县任辰旦题曰“介和”。十二年，知县陈之佐建二亭，在东、西坊外，为民有事于县者憩息所今废。二十年，知县史彩改建内衙，额曰“问心堂”。雍正九年，知县张涛重修大堂。乾隆十三年，知县王侹筑月台，重建吏舍及皂役班房。五十二年，知县周云翮重修内外堂屋。嘉庆二年，知县汤焘于署之正西重建自新所。四年，复增修衙署。十七年，知县王大同改葺大堂及勤补堂。道光十五年，知县黄冕就署东箭道建问耕亭。道光二十四年，西人入城，半遭毁坏，署知县蔡维新重修。咸丰三年八月，闽广会匪作乱，署知县袁祖德死亡，县署及僚佐署俱被毁。五年春，城复，署知县孙丰重建。六年，知县黄芳增修。
这段引文有点长，以流水账的方式记录了上海县衙门历年修建的情况，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从元大德三年（1299年）上海县衙门迁到原市舶司址后，将近六百年没有搬迁过。
《光绪上海县续志》是续《同治上海县志》的，文说：
知县署，光绪三年，知县莫祥芝详准重建三堂及慕寮，增建监狱围墙……宣统二年七月，知县田宝荣就旧监狱地址改建改良监狱，计大小房屋一百十五间，糜银三万三千七百三十余两……
▲ 上海县署，在邑城之中心点。元系时市拍司署旧收，至元二十九年，始立县。初以旧榷塌为署，今不可考。大德二年，并市舶司于四朋，乃移县于司署，厥后自明以迄国朝，代有修建。考之旧志，监狱而外，有弦歌深处、戒石亭、勤补堂、问心堂、弦歌坊、牧爱坊、时雨轩、留鹤堂、清节堂、君子轩问耕亭、园政轩、贽政厅、銮架库、军器库等。一毁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之役，再毁于咸丰三年（1853年）八月，闽广会匪之乱（小刀会起义），邑尊袁又村大令祖德死难，而官署乃荡然无存。遂五年（1855年）春，抵复之后，邑寻孙大令丰重建。六年，黄大令芳增修，规模始复携觐，惟头门改作层楼，视旧如耸，二门内左石六房书吏廨，亦改为楼，至角折待质筝所，系陆续添建，今因改良监狱，押所更焕然一新。此则本义事也。图文来自1909年《图画日报》
中国的知县是“父母官”，其主要的职责，一是保证完成地方征税，二是维护地方治安，所以知县兼管地方的“公检法”，县衙门内设有监狱，设“典狱”一名负责，到了清朝后期，上海已成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犯罪率不断上升，旧的监狱已是“人满为患”，于是，县衙门的大部分面积被改建为“改良监狱”，1911年11月上海“光复”后，革命军组建的沪军都督府废县署，另建民政长公署，下设总务、警务、教育、实业四科，民国初年，民政长公署改称“上海知事公署”，简称上海县署。同时沪军都督府仿西方体制实行三权分立，成立了“江苏上海司法署”，司法署也设在县衙门内的典史署，与县署合署办公，下辖地方审判厅、监狱等，司法署和监狱就设在原县衙门和“改良监狱”内。1913年，司法署机构一分为二，分别改组为“上海地方审判厅”和“上海地方检察厅”，前者相当于法院，后者相当于检察院。这些机构都设在原县衙内。原来的县衙门地方并不大，建筑陈旧，又是二署合署办公，地方就更不敷使用了。
于是，1915年时同仁辅元堂就捐出一块在南车站附近的坟地给司法署建造 “上海地方审判厅”，并于次年迁入新址。以前，在上海地方审判厅的南面有一条“地方厅路”，1922年后，上海-闵行-南桥-柘林的长途汽车公司在这里设“沪闵南柘长途汽车站”，改名为“沪闵南柘路”，现在是斜土东路的东段，在地方审判厅的下面有一条“地方厅西路”，就是现在的“厅西路”。
▲ 1947年地图，“沪闵南柘路就是原来的“地方厅路”，”厅西路“就是原来的”地方厅西路“
▲ 1949年5月被上海市军管会接管，称为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又名南市看守所，现为上海市公安局业务用房，大门设在南车站路152号（徽宁路400号）。今上海老城里的光启路，以前叫做“县前街”，就是以县衙门前马路而得名；学院路则是合并以前的县东街、县西街，位于县衙前的东西两侧；县后街位于县衙的后门，连接方浜中路至傅家街，今无。县左街连接光启路至四牌楼路。这些地名都是以位于县衙门的位置取名的。这样就可以确定，从元代大德三年以后，上海的县衙门一直在今学院路、傅家街、县左街、四牌楼路圈内。
▲ 城厢路名趣考之“县左街”，视频来自豫园社区文化活动中心
上海县衙门被沪军都督府司法署占用后，必须另建县衙门，今天的蓬莱路本来是一条叫作“半段泾”的小河，今蓬莱路与文庙路之间有一条叫“半泾园弄”的小路，即以半段泾的叉河而得名，据《同治上海县志》中讲，在半段泾的北岸有一“广安会馆”，是广东旅沪同乡人团体，1853年小刀会起义时，广东三合会的成员就潜伏在广安会馆，等号令一下就出击进攻相邻的清军兵营，当小刀会被镇压后，广安会馆的产业即被充公，1906年后上海填半段泾筑路，以边上有蓬莱道院而取名蓬莱路。
▲ 沪渎自六朝以来，久为重镇，兵屯置戌，聿壮声威。而其间官制兵制，则代有变迁，不可殚逑。本朝道光二十二年，因中外通商，地方紧要，大吏禀请将提标右营游击，改为参将，加副将衔，以资镇慑。其衙署向在县署西南，本前明海防道署旧址，建于康熙十九年。咸丰三年，毁于寇。五年城复。旧署基移建学宫。而于半段泾广安公所所入官地基建署焉。同治二年，又购西偏隙地以广箭道，而规模益宏。今制兵虽不爲世重，然一溯设官建署之由，亦谭沪江兵制者，所不可不知也。图文来自1909年《图画日报》
清朝，在上海城里西南有一个参将署，是从属提督的军事机构，实际上是一个兵营。参将署毁于1853年小刀会起义，后旧址建学宫（今孔庙），1855年取广安会馆旧址重建。1911年11月上海光复后，参将署遣散，署址一直空关着。1914年，新上任的上海县知事变卖了原县衙门以及原海防厅的房产，在前清参将署旧址重建县衙门，并于1915年底建成使用。
▲ 海防厅署本在西门内。道光二六十年。同知沉炳垣建。咸丰三年。毁于寇。今改为关帝庙。五年。同知吴煦。始以小东门内之旧察院署。修葺为海防厅署。故迄今该地人呼察院场。先是此署为前明之都宪行台。康熙二十四年。曾改为榷使署。六十年。因以巡道榷关署。其署乃废。乾隆三十二年。奉部咨将废署变售。四十六年。由巡道盛保赎其地。建为公馆。有记立石。今犹可考焉。图文来自1909年《图画日报》
▲ 上海县和上海特别市图（1928年），图片来自图溯上海
1927年3月21日上海举行了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随后成立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机关就设在这个上海县衙门里。但是这个上海民选政权存在没几天，4月12日政变后就遺散了。7月，上海正式设立上海特别市（1930年改为上海市）这个地方仍作为上海县机关所在地。由于原上海县的市区及部分郊区已划入特别区，仅剩西部的郊区八乡属上海县，使上海县署不在上海县的土地上，于是就提出县署迁址重建的问题，1933年又将上海县治迁北桥镇，蓬莱路的旧县治被上海市政府以8万元的代价收买，改为上海市警察局局址，后改为上海市警察局蓬莱分局，解放后又改为上海市公安局南市分局的局址，址在今蓬莱路171号（河南南路666号）建筑还在，保存完整，并已公布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 1918年地图，上海县署在蓬莱路旧仓街（河南南路）转角
▲ 蓬莱路171号（河南南路666号），现为黄浦区公安局办公场所
上海县的建置在民国后变化很大，县治也几经搬迁，1954年县治迁闵行、1960年划出闵行镇及吴泾地区置闵行区，次年，上海县治又迁莘庄镇。1981-184年，又将上海县毗连上海市区的漕河泾、龙华、北新泾三镇及八乡的部分分别划入长宁、徐汇和闵行区，1992年，撤销上海县和闵行区，建立新的闵行区，上海县的建置从此结束。
▲ 上海县政府北桥驻地修缮竣工后（2007年），图片来自图溯上海
▲ 1292~1992年上海县治所变迁示意图，底图为1934年《上海市区域图》，图片来自图溯上海本文转自《上海老城厢》，金志明主编，上海文化出版社1947年9月出生于上海。1981年大学毕业后即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参加筹建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从事上海历史，中华文化风俗历史研究。现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等。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外滩的历史与建筑》、《上海租界史话》、《上海洋场》、“薛理勇说老上海丛书”等约六十余本；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词典》《上海掌故大词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