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现代欧洲的不幸长子(中)意大利文艺复兴:人的壮丽日出
意大利文艺复兴:人的壮丽日出
“意大利文艺复兴”是一个有着神奇魔力的词汇。几个世纪以来,但凡还有一点超出功利的兴趣并对人类精神状况抱有关怀的人,一接触到这个词,都禁不住会怦然心跳。犹如打开了脑海里的一道闸,一大串光芒四射的名字就伴着“意大利文艺复兴”这个称谓如涌泉般地流出:但丁、乔托、彼特拉克、卜伽丘、多纳太罗、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本威努托·切利尼、提香……数不胜数。
他们中间,但丁和乔托正处在两个时代的交接点上,他们的天才腾空而出,划破了中世纪的沉闷,预示了新世纪即将来临。但丁以《神曲》这一支神秘的歌表达了欧洲在此之前所实现的最高业绩,成为已经过去的“10个无声世纪”的代言人。他以火一样的热情和无与伦比的强度与深度唱出了人类灵魂中某种最深邃的内容,这又使一切时代的人都不能不倾听这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作为孤独的朝圣者,他让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和他心中的恋人贝雅特里齐来当自己灵魂探索的向导,漫游地狱、炼狱和天堂,表达了在新旧交替时期,个人和人类从迷惘和错误中经过苦难和考验最终到达至真至善境界,透出了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的思想曙光。乔托以非凡的勇气突破了统治意大利艺术领域近10个世纪的拜占庭传统,他把生命注入到画布上的每一个形象中,让人物有了灵魂,他们不再被用来填补空间,而是在决定空间。乔托成为改变欧洲绘画传统的第一人。
紧随但丁和乔托之后,彼特拉克和卜伽丘以伟大的热忱致力发掘被基督教文化湮没了好几个世纪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在辉煌的古代文化中发现了人的过去,发现了在其中挺立着的人性。在那个时期,人的心灵是自由的,对世界是完全开放的,没有像后来的人们受到无数清规戒律的束缚,也没有自我封闭于人神关系这一隅;人性更是不仅没有蒙上罪感阴影, 而且被看作使人得以自豪地面对世界的高级属性而大肆彰显。由这种发现引起的震撼,成了文艺复兴的契机和巨大动力。彼特拉克和卜伽丘以异域探险的热情和勇气,最早用自己的作品传达了新时代的信息。彼特拉克的爱情诗冲破禁欲主义思想樊篱,呈现出一个显示着宇宙神性的崭新的肉体和情欲世界,表现了以人和现实生活为中心的新世界观和以个人幸福为中心的爱情观。在咏女友劳拉时,他以“我不想变成上帝”而“只要求凡人的幸福”,道出了第一个近代人的心声。可以说,开启了新道德风尚、为新的权利提供了根据,而且又塑造了现代欧洲的人文主义,是以彼特拉克的诗为真止开端的。他的朋友卜伽丘一反数世纪中人类对神的笃信和基督教对人欲的讨伐,以一部被后世称为《人曲》的《十日谈》,宣布了人类本性不可回避、不可遏制,痛快淋漓地嘲讽了教会倡行的禁欲主义的荒唐和虚伪,激烈抨击了由此而生的罪恶。这两位文坛巨人的诗篇和小说分别开创了欧洲抒情诗的新诗体和欧洲短篇小说这种新的艺术形式;由于这些诗篇和小说张扬了人的世俗生活权利,歌颂了人的个性、能力、爱情和尊严,宣告了人的发现,它们标志着文艺复兴的开始。
在这段时间突然涌现出来的一大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艺术家中,多纳太罗是文艺复兴初期写实主义创始人。他以个性鲜明、几乎肖像化的《圣乔治》、战斗胜利后神态酣畅如的美少年《大卫》,以及因表现力豪放而震惊佛罗伦萨的《玛格达琳像》等雕塑作品突破了中古时期同一化的艺术陈规,成为追求艺术自由的代表人物。处在文艺复兴盛期的波提切利在《春》的美好主题下,描绘了一直受到教会诅咒的异教美神维纳斯的王国。这幅被一种诗意的伤感笼罩着的爱情、欢乐和美的图画,似乎传达出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时代,挣脱了无数中古禁忌的重压而得到舒张的人性发出的轻轻叹息。在另一幅同样以美神为主题的《维纳斯的诞生》中,脚踩贝壳,正被海水泡沫缓缓托起的女神犹如出壳的珍珠,带着不受尘世污染的美来到人世,这个美术史上最优美迷人的女性裸体、这种纯净的美和她略带忧伤和茫然的脸形成令人震颤的对比,似乎隐隐透出新时代对前途未卜的不安。与波提切利同时代的达·芬奇集哲学家、画家、雕塑家、建筑家、音乐家、工程师、解剖学家、博物学家、数学家……于一身。他怀着神灵才可能有的漫无边际的梦想和浩瀚无度的创造力,艺术活动与智力活动包罗万象,而且无不出类拔萃。仅只在据说是他“最不在行”的绘画方面,一幅展开令人震惊的忠贞与背叛、坦荡与阴暗、善良与邪恶之间心灵搏斗的《最后的晚餐》和另一幅不可思议的心理肖像画《蒙娜丽莎》就足以倾倒众生,让同时代人和后人永远也说不尽道不完。拉斐尔在短暂的一生中天才迸发,创作了许多形容俊美、恬静、优雅,洋溢着美好人性,充满人性尊严的圣母像;还创作了气势宏大、构图完美的《雅典学院》,它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两位伟大哲人为中心,几乎囊括了古希腊各重要学派的哲学家,堪称古典精神的颂歌;他还留下一幅任何人无法临摹的《西斯廷圣母》。他带着辉煌才能而早逝,令同时代人无限惋惜,人们为他写下这样的墓志铭:“那位拉斐尔在这里安息,活着,大自然害怕他会超过自己的工作;死了,它又担心自己也会死去。”活过89岁高龄的米开朗基罗一生都像大自然一样不停工作。先不去说他创造的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雕塑作品《哀悼基督》、《摩西》、《昼》、《晨》、《暮》、《夜》、《被缚的奴隶》和划时代的巨雕《大卫》,单是分别达600平方米和200平方米的西斯廷天顶画《创世纪》和壁画《末日审判》,就使人们为他身上那种大自然般的伟力而震惊。《创世纪》赞美人性、赞美人体,颂扬人的创造性智慧和艰苦劳作。它不仅由无数有雕塑感的健美形体构成一幅气势磅礴的色彩交响乐,而且让无数古代异教英雄和先贤高踞于虔诚的教徒头顶之上,简直把西斯廷这个上帝的教堂变成了异教万神殿;在《末日审判》中,则是面临着基督最后判决的无数有罪者和无罪者,艺术家借助于这些如旋风般卷动着的裸体表达的焦灼、痛苦,与渗透于《创世纪》中的自信、乐观形成惊心动魄的对照。那个时代的大恶棍兼伟大艺术家本威努托·切利尼拳脚和思想一样敏捷。他以无穷无尽的精力去决斗、杀人、血战沙场,钻进朋友妻女的闺房鬼混;也以非凡的创造力和非凡的耐性去制作小到精美绝伦的别针,大到巨雕的数不清的杰作。至于威尼斯画派最杰出的代表提香,他富有而又天年长久。他从十几岁开始作画,到99岁还握着他那支少有的世纪之笔,以壮年人的精力创作。他的绘画色彩丰富多变,情调欢快、激烈、狂热。晚年安居在一座豪华別墅里跟死神捉迷藏,嘲笑总是不能把他诱捕到手的笨蛋死神,直到吞噬了威尼斯一半人口的温疫来临,99岁的提香才被死神捉住……
除了这一大批好像由上帝加倍创造出来的精力旺盛、多才多艺的天才,意大利还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哲人、诗人、学者。其中尤以佛罗伦萨的罗伦佐知识团体最引人注目。他们围绕在政治家和诗人罗伦佐·德·美第奇创建的柏拉图学院周围讨论哲学,参与艺术活动和社会生活。蕴藏在他们睿智的、有时也许有点迂阔、甚或有点愚蠢的争论与言谈中那种追求真理的热望和紧紧抓住真理不放的精神表现出对理性的信心,这是只有去掉了过去加诸于智慧的镣铐,摆脱了钳制心灵的禁忌的时代才得以彰显的精神气质。
然而,与意大利文艺复兴这个慑人心魄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的不光是这些给自己的时代描上了浓墨重彩的人物及其思想、文学、艺术作品,还有普遍存在于那个时代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身上的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无穷尽的旺盛精力、异乎寻常的求知欲、好奇心和精妙的美感,特别是与求知欲和美感联系在一起的对美和知识的热烈崇拜。由于这种普遍的崇拜,著名诗人、学者、艺术家可以像流动大使似的,以使节身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宫廷到另一个宫廷,他们广博的知识、睿智的谈吐和非凡的技艺就是到处畅通无阻的资格证书。
在这个因为刷新了人类精神而变得年轻气盛、欲望强烈的时代,生活蓦然变得动神炫目。人们用比此前和此后大得多的激情去经验一切。人人都千方百计要展现自我,都费尽心机要超过别人。人类的特征不再模糊不清,世界不再没精打采。在先前那许多个生活单调、充满戒律、使人心神收敛的沉闷世纪中积蓄着的力景,现在沸腾起来。人们投入各种各样的冒险,在冒险中探求世界之谜和人性潜能的最大限度发挥。无论美丑善恶,人的各个方面的特征都放大了。拼命工作和尽情放纵,精明地赚取钱财和一掷千金毫无吝色的挥霍,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情和兴致勃勃地享受生活,伟大的成就和梦想与无止境的野心,想入非非的激情和肆无忌惮的行动,自由欢畅的个性表现和无法无天的混乱,天真无邪的放荡和令人狂喜的经验,还有充满新奇和高尚的娱乐和无休止的欢宴、美酒、无休止的阴谋、毒杀……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文艺复兴传奇般的伟大。在这精神文化、生活方式上令人炫目的传奇般伟大后面,还有另一种毫不逊色于它的平实的伟大:这是更早发生的、为文艺复兴的到来奠定了物质基础的伟大。它源自中世纪的劳动和生活,源自从10世纪中叶开始的商业和城市的复兴。
当意大利境内那些位于繁荣的贸易线上的古老城市重新崛起后,在意气风发的商业贸易和制造业活动中,意大利先于别的欧洲国家形成了与地方性的、半停滞的行会经济相对立的经济形式。为争夺市场和赚取利润而建立的私人企业,使工业和市场经济在一种真正的资本主义形式下获得发展;现今盛行于欧美各国的合股公司,意大利早在十二三世纪就创造出来了,强大的美第奇公司从15世纪开始就同它的“独立公司”一道构成了真正的控股公司;银行、信贷这些现代金融行业也早就由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发明并广泛运用了,总部设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商行,分行遍及意大利,到15世纪,已扩展到日耳曼南部和法国……悄然发生的这一切,推动了一场世界性的商业革命,也促成了生产方式的根本变化,更带来了财富的迅速增长。在特别需要专心致志、凝神深思的科学研究领域,意大利也领先于别国,这不仅因为它有达·芬奇和伽利略这两个划时代的科学家。有人作过统计,从公元800年到1600年间,意大利提供的科学发现和技术革新分别占了西方世界的25%和40%,而它们又主要出在文艺复兴盛期的十五、十六世纪。
在这无数涌入文艺复兴时期的成就背后,挺立着在过去若干世纪被湮没于各种各样群体中、仅仅作为群体附属物而存在的个人。个人的发现、个性的解放是带动当时所有一切成就的关键性事实。人们在追求成功、追求充满业绩的生活中成就自己,又通过各种成就骄傲地展现了自己。
这是一次人的壮丽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