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斜红》四百八十六、未识穹

自吐口这句“来日再说”,末杨果真就再不为那不知所踪的金指环劳心,只指使了郑凌琼与自己一道一心一意、一缕一丝地抽拆起齐恪的褒衣、褶裤来。仔细谨慎到甚至连鞋面儿、扎腰都不肯放过。

郑凌琼并不想为此花了什么气力去,因此还是一贯样的卖拙。她藉着被末杨安上的“北地女子粗横笨劣”之名,热切地“表”了忠心,又恰到好处地“显摆”了自己于女红的不通不懂--因此自两人动手至“功德圆满”,她往往除了咋舌惊叹之外就“只能”被迫做些打下手的活计.......委屈是“真”委屈,逍遥是真逍遥。

郑凌琼看见末杨拆罢了所有金盘珠缀的梅朵、桂蕊后长舒了口气,捧着沉甸甸的匣子赔笑道,“我只当姐姐通了琴棋诗画,于这些个上定是会弱些。果然还是想错了,姐姐还是个一等一的。”

“等等!”末杨面带揶揄、音带讥讽地喊住了欲走的郑凌琼,“才做了一半儿容易的你就当是完了?不过也是怪不得你,本就是没见识、不曾见过也不稀奇!”

“还没完?”郑凌琼不敢信地看了看被随意扔在地上的衫、裤、带、面,“这每一样都已是素着的了,这些个衣料虽是少有的好、可也值不得几何,难道姐姐是要......是要拆了重纺?”

“呸!”末杨一口啐去,“晓得自己蠢笨就少开些口,只拿眼多看些!没由来得寻了耻笑给自己可是快活?”

“哦.......”郑凌琼乖觉地答了,看见末杨捡起了大衫又要拿刀去绞,一下又按捺不住,“姐姐,这究竟是......”

末杨这一回再不搭理这蠢蛮夷。她只轻蔑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裁开了大衫并袖口的缘边,略摸索了一会儿,便跟施法似得,一根接着一根地自那已然平淡无奇的月白色大衫中抽出“无数”细若发丝的金丝线来......

“这、这.......也是太过奢靡了!”目瞪口呆的郑凌琼这回是当真咋舌。她不是不曾听见过将金银纺进织料里的,但想来也并不该是这般样的法子--且还能抽出来、抽出来还自不断......仅凭这个,这件素衣就不知要比镶满珠玉的锦衣珍贵了多少去......

“这也值得大呼小叫?你既拿过这衣衫,竟不觉是比寻常的重了许多?且我已是说过这金线与寻常的不同.......傻木这两字说的不就是你?”末杨虽还绷着脸、摒着气滴抽剥着金线、可还是耐不住要张口一回,“你没见他与旁人不同还着中衣?大衫的袖口也跟女人家似得要封一封、绣一绣的?他藏的别致可是不一般的多!”

“他不爱大衫、褶绔随风摆,说是那般庄重不足、雅致过犹不及,风骨却宛然无有!因此才是想了这'金锦合织’的法子出来只求风骨二字,着人足足试了两年之多才是制成了。自此只要是他的衣衫就都是这般,只不过像你这样的外人看着或还嫌平常。”

郑凌琼边听着边一根一根地小心接过了金线,心里盘算着恪王、盛家的钱财究竟是豪横到什么地步,才能挖空心思做下这等“无中生有”之事,却还不求世人通晓......“啧!以前当宫里的娘娘们已是享尽人间富贵了,用的、使的定是最好的。谁知不是,与恪王两夫妻一比,她们也就是寻常得紧。这两夫妻这一袭衣裳就已经这般不动声色地惊人,若要算计了他们整个家业.......”

“住嘴!”忽然末杨一声闷吼,扭曲着脸、手持着半截金线就向郑凌琼戳去,“你是不是在盛府已然听说过,这会儿问我只是为奚落我来的?”

“不曾有的事啊,姐姐!”郑凌琼忙擒住末杨的手,生怕那线“不知就里”地扎进了自己的眼睛,“早告诉了姐姐,盛府的下人都是不与我说话的,唯独与我说的就是娘子,可她多半也只说些吓唬我的话来听,又怎会与我说这些?”

“呸!”末杨挣脱了郑凌琼,忿忿然地掷下了半截金线,“当初人人骂我就是为了求人间极致的富贵才叛主勾引了他去。当谁真稀罕呢?若不是为了主子,我才不会舍了清白身子去做那事,他纵是富过主子在我眼里也只是粪土一般,况且主子的富贵本也就不差于他!我又何苦要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你们一个个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样的轻看我、笑话我,只拿我当娼妇来看!燕于不是?鹭岑不是?红蕨本是与我最好的,嫁了还常回来与我聚上一回。可自从听见我将自己送上了恪王的床便是再不曾来过,我送了东西去给她,她也原封还了回来,还带话说什么'不敢污了家门”,我呸!”

“故以你定也是一样的!这会儿提出这话头来就是为了轻贱我一会,好报了我踢你、打你、骂你、辱你的仇!你既然敢做,就明快些认了来!”

郑凌琼幡然醒悟!原来末杨这场莫名的怒意是缘于被戳中了她本就繁乱纷杂的心思,复加上她本就是个自诩聪慧却实在断不清是非的人,此刻一颗心被掰成两半、被主子跟恪王两厢一“拿”,可不就是要撕心裂肺样的发起癫来?

“士为知己者死!”眼看着末杨又欲扑打过来,郑凌琼喊出了一句不知怎么冒到嘴边的话、旋身又羞愧难当地要向末杨赔礼,“我不知说得对不对!就是听过这一句,大概猜着是个'人能为相好的’去死的意思,所以用在了自己这里,一心想了要回去寻了负心的,并不管人家说好不好。”

“若是这话我猜得对,那姐姐也该就是这般的,只管自己的心就罢了,管别人说得什么、看得什么。横竖主子知道姐姐的心就是了!”

“我这般冒死不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我的心?”末杨如遭猛击般地颓然跌坐,“可他若是嫌我被人沾过了、不清白了、再不肯来看一看我的心呢?”

“当初我还在恪王府时就这般想过、忧过,因此还生过就此跟着那人过了一世或也使得的念头。他虽比不得主子、然也是个一等一的,我虽于他无心无意,可毕竟有夫妻之实.....若得做了王妃,既成了主子心愿,我也算不亏活一世......可偏生一贯优柔的他竟比主子更无情、更心狠,我!他们!他们.......唉!”

看到此处郑凌琼也不禁跟着末杨长叹!只是她叹的是末杨不解自己左顾右盼、贪得无厌之心,她叹的是末杨这一世都似乎只在做些拼了命也做不成的痴心妄想之事.......一转头想起自己如今凭着撺掇也是居功不少,一个不忍竟生出了些歉意来。

“我虽不曾读过什么书、识不得几个字,可在宫里听人说古倒是不少,于一女从二夫还能得富贵的,也听得不少!”

“想当年汉武帝的母亲还是他爷老子租来只为生子用的呢,又何曾被嫌过了?不是照样封了美人、做了太后?她之前与旁人生的那些个也并不曾被杀了、逐了,也不是一样荣华富贵?再有前朝的皇帝,不也是掳了别人家的娘子来一样疼爱?”

“还有前朝哪位皇帝来着,哭着喊着要让丧夫之人再嫁?因此姐姐不值为此多想了什么,只信自己有这好命就是了。不是还有句读书的夫子常唱的话,什么大任、识人,必先苦什么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末杨哼笑一声将郑凌琼的话补了个圆全,既嫌她无知卖弄、又有些暗生触动,“我已是占全了,你这本该来做娘娘的可是新做那'劳其筋骨’的人了,届时可别叫苦连天或是想退了半步去,我可是依你不得!”

“因此少想些歪的、斜的,只快些动手罢!若我早一日好了,自会早一日求了主子放了你回去,成全了你的心愿!”

“哎!全听姐姐吩咐!”早已习惯了末杨“来时电、去时风”样脾性的郑凌琼随着末杨一起雷收云出,拾起了被末杨掷在地上的半根金线归拢在匣子里,问,“接着是否要将这些个盘在了一起,压几个金饼子、金裸子出来?”

“知道自己浅薄就闭上了嘴去!怎么就是教不会!”末杨颐指气使地斥了又冷笑,“你这样就如同好不易得了个大汉帝王用的羽觞、却嫌它旧了、色不鲜了,再重描了漆一般--白白糟蹋了天物不算、自己倒还要赔些本钱进去,可是还能寻着更蠢的?”

“恪王与那疯婆的穿戴向来是被人追逐、爱仿了去的。他们既有这样的衣裳穿了出去,别人怎会不知?既知道了就都想要,可哪里是能容易要得的?”

“你可知能做出这又绵又韧又不会折金线来的只有盛家的工匠?且因他们只做了给至尊并自家人用,于别人根本就是一线难求、任你再是富贵也无用!”

“以前常有人买通了恪王府、盛府奴才的,只为求一件他们弃了不用的旧衣裳好拆了这些出来,估的可都是重金!他们俩本不在意这些,确是有奴才偷着拿去换了钱。后来却是被娘子知道了,说是换钱事小、被人钻研出这活计却是事大,因此不穿了的衣裳就此就封箱存起来,奴才们再碰不到!”

“如今更是,许多人都想得,可流在外面的金线是有,却是少之又少。要买的苦于有钱无市,但凡有的就能待价而沽.......你那金饼子、金裸子的,可是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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