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29日 星期五 第A11版:文化周刊
人们说去不了的叫远方,回不去的叫故乡。随着年岁的增加,我对于故乡的人和风物尤其眷恋,小到一棵树,大到一座山。一旦我念及故乡,记忆中的草垛,如雨后的蘑菇,一下子冒出来,急速地堵在我的心口。
一个乡村如果没有炊烟和狗吠,判断它兴衰的大概就只有草垛了。我记得村里每家门前院子或者打谷场上,都有一座草垛,高矮大小各不相同。
秋天的田野里一片金黄,偶尔有三两棵乌桕或者别的杂树点缀着,像是小孩子随手乱涂的蜡笔画。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大人把割下来的稻子一捆一捆运到打谷场,小孩子跟在后面,捡遗落的稻穗。
脱完谷,逢晴好天气,大人要码草垛了。选址很讲究,要找向阳避风的地方,将草理成大把大把的,扎起来围成圆形,下面大上面小,一层一层码上去,一边码一边用脚踩,踩得越结实越好,不然雨一淋,草就烂掉了。
煮饭前,奶奶总是吩咐:二丫头!去草垛抱点草来。于是,我便去了草垛边,连拉带扯,抱了满怀的黄稻草,放在灶间。奶奶用手把松散的稻草扭成一个“8”字形,推进土灶,擦根火柴,丢进去。稻草经久日晒,一点就着。火苗升腾起来,舔着乌黑的锅底。屋外的烟囱,冒出淡淡的青烟,缓缓拢住不大的乡村。
在烧饭的奶奶,听到母鸡打鸣,总要颠着一双纺锤大的小脚,往鸡窝里瞅。鸡窝倘若是空的,她就要迈起小碎步,急急走到草垛边,一伸手,热生生的红壳鸡蛋就躺在掌中。她去草垛寻鸡蛋的速度非常快,想必是怕我们瞧出端倪,摸去鸡在“外室”下的蛋。
冬日的草垛,散发出暖暖的光芒。鸡鸭围着它转,猫和狗也爱躺在它的旁边晒太阳。我们小孩子呢,更是把它当成了乐园。
那时冬天特别冷,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扑到脸上,刀割一样。屋子里冷得不行,哥哥就往草垛里掏个洞,我和妹妹挤进去,身子贴着身子,一下子就暖和起来。这时隔壁的孩子也跟着走出屋,挤暖的挤暖,捉迷藏的捉迷藏,草垛被我们的笑声震得摇摇晃晃。
有一天傍晚,因为玩得太累,我在草垛里睡着了。等我睁开眼,天已黑透。我推醒了压在我身上的妹妹,这时,突然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还听到轻轻的说话声。这不是隔壁有一双毛茸茸大眼的三嫂吗?我们屏住呼吸,可是说话声没了,只听到一阵细若长丝的抽泣。三哥是个瘸腿,家里做生意,有钱。三嫂父亲得了绝症,原本有对象的三嫂为了给父亲治病,收了三哥一大笔彩礼,哭哭啼啼地嫁了过来。我拉着妹妹的手,刚想出来时,又听到一个男的在低低地说话。带着西乡的口音,不是三哥。接着草垛那边有了轻微的动静,和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紧紧攥住妹妹胳膊,一双手汗津津的。
不久,村里人在这个草垛里刨出了一对男女,女的就是憔悴得风一吹就要倒的三嫂。人们走过这个草垛,总要呸一声。
后来,大人们不准我们钻草垛了。那个码得高高的草垛,就像是一个身子巨大的人,孤独地立在那里,偶尔有一群麻雀落上来,叽叽喳喳,风一吹,就呼啦啦飞走了。
等我从乡间的田埂,走进城里,那些或大或小的草垛仍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
“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的,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再一次读到夏多布里昂这句话时,我离开故乡那个小镇已经多年,但我知道,我拖着的这个世界跟草垛有着深切的关系,那么沉重。
如今,每当秋天回到故乡,小村庄里再找不到草垛了,与草垛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往事。
有一天,我望着远处田垄上的荒草,望着近处林立的高楼,突然想起余秋雨在《故乡》中所言:“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失了。”李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