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12杜甫七言歌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读记
杜甫七言歌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读记
(小河西)
这组诗作于乾元二年(759)十一月。杜甫在秦州时,对同谷满怀希望。甚至到了同谷边界积草岭时,还有“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的诗句(见杜甫《积草岭》)。同谷不仅有“佳主人”,还有“诸彦”可投靠。但真到同谷,现实很残酷。杜甫没有得到他以为能得到的眷顾。一家人生活告急。我们不知道杜甫与同谷的“佳主人”和“诸彦”之间发生了什么。到同谷后杜甫写《凤凰台》《万丈潭》以及本组诗,再没提到“佳主人”和“诸彦”。倒是在本组诗中提到了“白狐”、“黄狐”和“蝮蛇”。我们不知道狡猾的狐和恶毒的蛇究竟指谁。但结果是杜甫一家不得不在山上拾橡栎挖黄精,最终也不得不在一个月后离开同谷。【《元和郡县图志》卷22成州:“同谷县,中下。西北至州一百八十里……故氐白马王国……贞观元年属成州。”《新唐书-地理志》:“成州,同谷郡,下。本汉阳郡,治上禄,天宝元年更名。宝应元年没吐蕃。贞元五年,于同谷之西境泥公山权置行州,咸通七年复置,徙治宝井堡,后徙治同谷。”】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杜甫)
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有客:《周颂》(诗经):“有客有客,亦白其马。”
岁:累岁。《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汉-赵晔):“九州之土,以种五谷,累岁不绝。”(杜甫去冬或也拾过橡栗,故言岁拾。或为“岁末拾”之省写。)
橡栗(lì):指橡实,也叫橡子、橡果。可食,味苦。《庄子-盗跖》:“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北征》(杜甫):“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狙(jū):猕猴。狙公:养猕猴的人。。《庄子-齐物论》:“狙公赋芧(xù)。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芧:一种橡实。)
皴(cūn):皮肤因冻而裂。《雪》(唐-张孜):“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杏园中枣树》(唐-白居易):“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
大意:有个游子字子美,蓬乱的白发盖过耳。日没的山谷里大冬天,跟随养猴人捡橡栗。故乡音信不通归不得,手脚冻裂皮肉死。啊,唱起第一首歌已悲伤,凄凉的风为俺从天来。
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镵(chán):刨土工具。(类似锄头、镢头、镐。)
白木:未加涂饰之木。《忆洞庭观步》(唐-皮日休):“多携白木锸(chā),爱买紫泉缸。”
黄精:一种百合科植物。药材兼食材。《抱朴子内篇-仙药》(晋-葛洪):“黄精一名兔竹,……凶年可以与老小休粮,人不能别之,谓为米脯也。”《敬元子歌》(汉-张丽英):“黄精生泉底,芝草披岐川。”《寄焦炼师》(唐-李颀):“白鹤翠微里,黄精幽涧滨。”
惆怅:因失意而伤感。《九辩》(宋玉):“廓落兮,羇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归去来兮辞》(东晋-陶潜):“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大意:长镐长镐啊白木柄,俺就靠你养家活命。大雪封山找不到黄精,裤子短再拉也盖不住胫。今天带着你空归来,四周俱寂只剩下一家人呻吟声。啊,唱起第二首歌才刚放声,邻居也为俺现愁容。
其三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
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东飞鴐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
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弟:杜甫四弟:杜颖、杜观、杜丰和杜占。杜占一直随杜甫。
展转:同“辗转”。《泽陂》(诗经):“寤寐无为,辗转伏枕。”《饮马长城窟行》(汉-蔡邕):“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鴐(jiā)鹅:野鹅。一种大雁。(全球大雁九种,我国七种。有白额雁、鸿雁、豆雁、灰雁等。《汉书-司马相如传》:“弋白鹄,连鴐鹅。”《送曾无逸入为掌故》(宋-杨万里):“中间薄宦各分散,南飞鴐鹅北飞雁。”
鹙鸧(qiū-cāng):秃鹙。《大招》(汉):“鹍鸿群晨,杂鹙鸧只。”王逸注:“鹙鸧,秃鹙也。”《白华》(诗经):“有鶖在梁,有鹤在林。”《古今注-鸟兽》(晋-崔豹):“扶老,秃秋也。状如鹤而大,大者头高八尺,善与人斗,好啖(dàn)蛇。”《天边行》(杜甫):“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
胡尘:胡马扬起的沙尘。《怨歌行》(北周-庾信):“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明君词》(梁-张正见):“寒树暗胡尘,霜楼明汉月。”
大意:三个弟弟在远方,三人皆瘦谁个强?迁徙各地生离死别不相见,胡马尘土暗天道路长。东飞的大雁后面跟着秃鹙,怎么才能送俺到你们身旁!啊,唱起第三首歌歌已发,将来你们到何处收吾骨?
其四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
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
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钟离:汉钟离县。《元和郡县图志》卷9:“濠州,钟离。……秦并天下,属九江郡。汉置钟离县,复隶九江郡。晋立为钟离郡。……隋开皇三年改为濠州。”《元日寄韦氏妹》(杜甫):“近闻韦氏妹,迎在汉钟离。”
箭满眼:指兵乱。《资治通鉴》乾元二年:“八月乙巳,襄州将康楚元、张嘉延据州作乱,刺史王政奔荆州。楚元自称南楚霸王。……九月甲午,张嘉延袭破荆州,荆南节度使杜鸿渐弃城走。……(十一月)商州刺史充荆、襄等道租庸使韦伦发兵讨之,……生擒楚元,其众遂溃。”
猿啼:猿多在早晚啼叫。《山鬼》(屈原):“猿啾啾兮狖夜鸣。《三峡》(北魏-郦道元):“每至睛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宿桐江寄广陵旧游》(唐-孟浩然):“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大意:有个妹妹在钟离,丈夫早殁孩子痴。淮河浪高如蛟龙怒,离别十年归来何时?也曾想乘舟去相见,但遥远的南国也有战火燃。啊,唱起第四首歌歌已奏,大白天林猿也为俺啼!
其五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
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
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黄蒿:枯黄蒿草。《汉书-五行志》:“长安城南有鼠衔黄蒿、柏叶,上民冢柏及榆树上为巢。”《胡笳十八拍》(汉-蔡琰):“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跳梁:跳梁小丑。《庄子-逍遥游》:“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
穷谷:深谷;幽谷。《左传》昭公四年:“其藏冰也,深山穷谷。”《苦寒行》(晋-陆机):“俯入穷谷底,仰陟高山盘。”
大意:山中四面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古城中黄蒿满地云遮雾罩,白狐黄狐到处欢腾雀跃。我为什么会来到这深山峡谷?半夜坐起来百感交集!啊,第五首歌啊歌正长,魂早归故乡何以招回!
其六
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巃嵷枝相樛。
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
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
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
湫(qiū):水潭。此指万丈潭。《襄州景空寺题融上人兰若》(唐-张说):“碧湫龙池满,苍松虎径深。”
巄嵷(lóng-zōng):高峻貌;聚集貌。《招隐士》(汉-淮南小山):“山气巃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寄江州褚咨议》(梁-何逊):“俱登巃嵷岭,共坐逶迤阁。”
樛(jiū):树木向下弯曲。《南有嘉鱼》(诗经):“南有樛木,甘瓠(hù)累之。”《画鹘行》(杜甫):“鸟鹊满樛枝,轩然恐其出。”
蝮蛇:蝮亚科蛇。有神秘莫测的巨蝮属、诡异狠毒的响尾蛇属、狰狞凶险的矛头蝮属、华丽优雅的竹叶青属、妖娆美艳的棕榈蝮属、美轮美奂的铠甲蝮属等,均毒蛇。《抱朴子-登涉》:“蛇种虽多,唯有蝮蛇及青金蛇中人为至急,不治之,一日则煞人。”《别离曲》(唐-陆龟蒙):“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大意:南边山涧潭水中有黑龙,古木如林树枝下垂。树叶黄落龙正蛰伏,蝮蛇竟然从东边游来。蝮蛇胆子好大俺感到奇怪,拨剑欲斩又犹豫收手。啊,迟疑地唱起第六首歌,溪谷为俺也展现春姿。
其七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三年:至德二载(757),从凤翔到鄜州,从鄜州到凤翔;乾元元年(758)从华州到洛阳;乾元二年从洛阳到华州,从华州到秦州,又从秦州到同谷。此即三年“荒山道”。
致身:《论语-学而》:“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后用作出仕之典。《贺赵观文重试及第》(唐-褚载):“一枝仙桂两回春,始觉文章可致身。”
宿昔:从前,往日。《照镜见白发》(唐-张九龄):“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
皇天:苍天。《骢马》(唐-杨炯):“风霜但自保,穷达任皇天。”《喜晴》(杜甫):“皇天久不雨,既雨晴亦佳。”
大意:男儿俺尚未成名年已老,三年来忍饥挨饿走在荒山道。长安卿相都是年轻人,看来富贵应该出仕早。山中的儒生是俺一个旧相识,与他只能回忆过去令人伤怀抱。啊,俺忧伤地唱起最后一首歌,仰望苍天只见白日西坠如飞跑。
诗意串述:这组诗共七首。其一总写自己饥寒交迫有家难归白发蓬乱。其二细写饥寒交迫。全家人不仅“拾橡栗”,还常上山采黄精。现大雪封山,哪儿有黄精?其三细写兄弟别离。不仅自己有家难归,三兄弟也都因“胡尘暗天”漂泊各地。其四写兄妹别离。远在南国多年未见的寡妹,也因“箭满眼”而难以相见。其五写自己生存环境。这里凄风寒雨黄蒿遍地狐狸得意。杜甫为啥要特别提到人们印象中狡猾的狐狸呢?仅仅是实写吗?其六续写自己的生存环境。木叶黄落古枝“相樛”龙正蛰伏,有恣意横游的“蝮蛇”。杜甫真想拔剑斩了这毒蛇,但还是“且复休”了。为何要“且复休”呢?因为杜甫写的不是蛇,而是像蝮蛇一样恶毒的人。斩这种“蝮蛇”,杜甫有心无力。虽然斩不了蝮蛇,但杜甫拔剑的举动,还是赢得了喝彩,连“溪壑”也“为我回春姿”。其七总结。感叹身世。兄弟分散,有家难归、漂泊异乡或许是因战乱。但饥寒交迫生活艰难受小人欺骗遭恶人欺负,却是因没功名。杜甫在同谷有一个“旧相识”,两人回忆起来不胜唏嘘。人生苦短转眼白头。还是要年轻时求取功名啊!简而言之,全诗其一是总写。其二专写生活艰难。其三、其四专写有家难归兄妹离散。其五、其六写自己遭遇狐狸和蝮蛇。其七分析原因,感叹光阴易逝白发已生。杜甫认为,关键是自己没有“致身早”。这首诗形式上有点像张衡的《四愁诗》,也有点像蔡琰的《胡笳十八拍》。杜甫的七个“呜呼”一唱一叹,层层递进,凄凉沉郁而又哀壮激烈,催人泪下。(杜甫独创的这种古体诗形式在宋朝有不少人模仿,文天祥的《六歌》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