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午睡时刻》:硬核老母?早在50多年前就出现了

我第一次听说“硬核老母”这个词儿是在一篇公众号的文章里。硬核不硬核,主要取决于三大方面:
1. 凡是男人能干的事,我们都能干。男人不能干的,我们还是能干。
2. 凡是能一个人干的,绝不要第二个人帮忙。
3. 凡是干不好的,非得努力钻研到干好为止。
以上三点给我们展示了一位现代老母的超人形象:一手抱娃一手拎包一侧肩膀夹着电话还能单手拧瓶盖!
不知为何,我在阅读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时,总是想起“硬核老母”这个词儿。
小说中的老母是这样的:
“那个女人的眼皮上青筋暴露,她身材矮小孱弱,身上没有一点儿线条,穿的衣服裁剪得像件法袍。要说是女孩的妈妈,她显得太老了一些。整个旅途中,她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着椅子,两手按着膝盖上的一个漆皮剥落的皮包,脸上露出那种安贫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
显然,这是一个贫穷羸弱的老母,从外表上看不出哪里硬核,但她脸上的镇定安详似乎在积蓄着一股力量,随时准备将紧绷的弦发射出去。
接下来,老母对小女儿说的话,足够引起我的注意。
“你要是还有什么事,现在赶快做。接下来就算渴死了,到哪儿也别喝水。尤其不许哭。”
那句“尤其不许哭”,让我第一次想到“硬核老母”。

小说读到这儿, 我仍不清楚马尔克斯想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们都知道,马尔克斯是海明威的“迷弟”,他极其推崇海明威在短篇小说写作上的成就:“他的短篇小说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你觉得少了什么,这也正是其神秘优美之所在。”
因此,马尔克斯也跟随“偶像”的步伐,在小说里走出了一股神秘风:从开篇的简陋火车、一望无际的香蕉林、掩映在棕榈和玫瑰花丛间的住宅……到小女孩手里枯萎的鲜花,全都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吸引着我不停地往下读。
然而,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时,感觉已身陷马尔克斯“少了什么”的圈套。
我问朋友:“怎么这短篇好像只写了个开头?后边不应该还有点什么吗?”
朋友揶揄:“马尔克斯曾说,平常积累的就是一些片段,然后再把它们整合起来。可能他本来想写个长的,结果发现短的也貌似挺好,也许他真的只是想了个开头而已。”
我不太确信朋友的话,抱着满脑子疑惑从头到尾把小说翻了好几遍。余华曾说:“这是一部阅读之后会让我们掩卷沉思的作品。”一旦走进马尔克斯那个神奇的空间,我渐渐开始明白余华的话了。

故事很简单,八月的一个礼拜二,一个贫穷而坚强的老母,带着年幼的小女儿,来到一个荒凉沉寂的镇上,给被当做“小偷”的儿子上坟。
老母的第二次“硬核”,出现在跟神父拿墓地钥匙的对话中:
“您从来没有试过把他引上正道吗?”神父吁了一口气。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老母坚定地说,“我告诉过他,不要偷穷人家的东西,他很听我的话。然而过去,他当拳击手,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来床。”
“那时候,我每吃一口饭,都好像尝到礼拜六晚上他们打我儿子的滋味。”
老母极度克制的情绪在最后一句话上爆发了,我仿佛尝到了她嘴里那口充满血腥味儿的饭,每嚼一口,都是痛。
面对神色如此坚定的老母,神父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边登记,一边冒汗。
此处,不得不提一下马尔克斯超强的控制力,通篇采用的是一种极其克制的语调:老母的悲痛和愤怒是克制的,神父的羞愧和不安是克制的,小镇的压抑和冷漠是克制的。这种克制甚至比《无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他突然在小说中间插入这么一个小爆点,让读者在已经习惯了的极有分寸的语境下,猝不及防地正面感受老母镇静背后所隐藏的巨大悲痛。
那一刻,我有点愣住了,前面老母矮小孱弱的形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为了维护儿子尊严而无所畏惧的硬核老母。
“我的儿子是一个好人”。老母石破天惊的回答有着强烈的挑战意味,她在挑战着神父的质问,也在挑战着小镇人民集体无意识的道德判断。

而老母的第三次“硬核”,则出现在小说的结尾。
在这个烈日当空的午睡时刻,小镇人民竟围堵在教堂门口,躲在纱窗后面,张望这位“小偷母亲”。老母谢绝了神父兄妹让她们从院门出去,或者等太阳落山再去墓地的建议,扔下一句“我们这样很好。”然后,牵着小女儿的手朝正门大街走去。
小说于此戛然而止。
至于老母的儿子是不是小偷,马尔克斯认为并不需要交待,重要的是这位有着生命尊严的母亲,她下意识的自尊,并要求小女儿自尊,同时给死去的儿子送来自尊。她拷问着的不光是小镇人民或拉丁美洲人民的心灵,更是在强烈谴责对生命的一切不尊重。
这位矮小孱弱的老母无疑是硬核的,且散发着高贵的光芒。
而一开始我认为这篇小说“少了什么”,是因为我只看到了故事本身。
神父为何会在老母面前感到羞愧?小女孩手里枯萎的鲜花为何会让我感到颤栗?马尔克斯留下了的疑问非常清晰,而疑问背后的答案也非常清晰。这些“少了”的思考完全不需要由他来交代,他只需要留出空间让我们去感受即可。
这才是马尔克斯的真实用意。

后来我跟朋友说:“《礼拜二午睡时刻》本来就是要写成短篇的,而不是一部长篇的开头。”
朋友笑着点点头。
“对了,为何是礼拜二,而不是礼拜一、三、四……?”
“礼拜二(Tuesday)为了纪念战神Tyr而命名的日子。”朋友提醒我。
“啊!”我突然恍然大悟。
如果说现代的“硬核老母”是可咸可甜、可萝莉可御姐、可拎包可拿锤的能干超人,那么50多年前马尔克斯笔下的“硬核老母”则是一位坚持着生命尊严,敢于对抗全世界的战神。
余华曾说:“这是一个在任何时代都有可能出现的故事。”
不管是20世纪的拉丁美洲,还是21世纪我们身处的社会,老母所坚持的硬核态度都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
有尊严地活着,勇敢地直面苦难,为自己坚信的事情努力坚持着,即使要对抗全世界,也在所不惜。
这才是真正的“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