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照下邳 | 卓玛专栏
佛光照下邳
卓玛
东汉初平四年,公元193年的某个秋天,夜阑人静,霜寒微微,下邳城南,浮屠寺的钟声悠悠响了108下,渺远而沉顿,古下邳的子民们从梦中醒来,打了个呵欠,复又沉沉睡去。泗水、沂水安详地绕过下邳城,蜿蜒而去。夜色沉郁,烟波亮白,星星摇摇晃晃,在波光里点燃无数只小灯炬,与渔火交织,偶有白鹭惊起,噗的一声,复又沉寂。
浮屠寺的钟声如燕子的翅膀掠过河流,传到下邳相笮融的府邸,他披衣伫立窗前,静静聆听,长久地凝视着城南,露出微笑。
假如,诗人张继早生于汉,在泗水,沂水的某一只客船上羁旅,夜半闻钟,牵动一腔愁情,那么,浮屠寺是否像寒山寺那样,以钟声拨动世界的心弦。
历史在一条河岸边作出选择,看似偶然,实为各种因缘的聚合。
公元193年的下邳城是东部名城,刚刚建好的羊山浮屠寺香火缭绕,诵经声若隐若现,如微风吹动菩提树叶,一粒粒菩提树的种子,被风与河流带走,将佛陀的慈悲和智慧撒播到远方。下邳是佛教自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传入中国后,东部的佛教中心,是佛法从官方向民间流布的肇始之地。
这不得不感谢笮融,他给下邳留下了重重的印记。他集巨资在羊山上建寺修塔,那是下邳城最优美庄严的风景。九镜塔,塔身九层八角,飞檐翘首,塔身内外有佛雕480尊,金身锦衣,金碧辉煌,九镜,顾名思义是塔上镶有九面铜镜,收纳吞吐日月之光芒,光光互摄,影像变幻无穷,仿佛佛经中因陀罗网的譬喻。塔代表着佛的法身,尤其殊胜。九镜塔是下邳最瑰丽的密藏和传奇,它是传说中的中国第一塔。
《后汉》书《陶谦》、《刘繇》中这样记载浴佛节 :“每浴佛多设酒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民人来观,及就食且万人,费以巨亿计。”生动描述了农历四月八日,浮屠寺佛事及布施之盛况,在徐徐打开的东汉民俗画卷中,市声如沸,人语吉祥,缓缓铺陈出古下邳人的慷慨富庶,豁达坦荡,温良可亲。大乘佛法中菩萨需修六度波罗蜜,第一就是布施,不舍不得,给予是打开心胸、传播爱、获得快乐,获得福德加持的有效路径,“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厚德方能载物,下邳人深谙其理,因此,宅心仁厚。在历史的河流中回溯,可以看到仁爱在下邳大地上滋生流转的脉络,发现优秀传统文化的区域性遗传密码,这是一片宽厚广博的土地,它用良善无私,绵长无尽的深情和厚重滋养了它的子民。
泗水沂水是菩萨从九镜塔尖的云端中抛下的美丽绸带,环绕羊山而过。在不同的时空里,笮融,严佛调,僧佑都曾走在上山朝圣的路上,他们亦步亦趋,脚步稳健,用虔诚的心丈量过浮屠寺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无数次沿着九镜塔148级台阶,缓缓而上,俯瞰下邳城的烟水苍苍,繁花如锦。
和浮屠寺发生过密切关联的僧人中,严佛调是最高华隆重的一位。传说他是浮屠寺的第一任方丈,被称为中国汉传出家第一人,翻译佛典第一人,自撰经书第一人,到境外交流布道第一人,中国修庙建寺第一人。严佛调曾撰《沙门十慧章句》一卷。《出三藏记集》中记载,东汉末年,严佛调为临淮郡,后去洛阳,结识安世高。《开元释教录》述:师于后汉灵帝四年,与安息国优婆塞都尉安玄共译《法镜经》二卷、《阿含口解十二因缘经》一卷,师任笔受。
也许是秋天,祖师严佛调登过了九镜塔,他从浮屠寺的山门中走了出来,小舟已经在泗水边等候,祖师辞别众人,对羊山作最后的深情回望,他辞亲割爱,只身去往洛阳。尽管没有玄奘西行的慷慨悲壮,但心情依然是相仿佛的,是苍凉的,是勇士断臂般的高迈,他挥别故乡,故乡是多么黯然销魂的字眼,从此,风萧萧,泗水寒。祖师衣袂飘荡,登舟而去。从此,下邳成了心中永恒的回不去的故乡,它的蒲草烟柳,青山碧水,都凝结成胸口的一粒痣,唇边一缕似有若无的微笑。
严佛调以下邳为起点,开启了西行弘法的艰难之路,跋涉过千万重山水,去往天竺交流传法,书写出中国第一大和尚的不朽传奇,严佛调的精神正是玄奘精神,为求法而舍生取义,鲁迅说,他们的存在,构成了中国的脊梁。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200多年后,在去往浮屠寺朝圣的山路上,又出现了一位僧人的身影,仙风道气,步履如风,他是下邳人僧佑。他和严佛调之间有一种隐性的传承,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据说他也做过浮屠寺的方丈。他编撰,著述并修持律学,是佛教史上著名的文史专家,律学理论家。传说唐代南山律宗之祖道宣法师即为僧佑的转世,多么幽玄而又优美的传说,可以说,僧佑是律宗名副其实的奠基人。
严佛调、僧佑的文化气魄和高标品格给下邳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推动佛法在中国东部传承与发展的源源动力,是下邳历史上最夺目的一笔。
唐朝时,浮屠寺更名为释迦院。
明朝成化年间,浮屠寺迎来了历史上又一个崭新的时刻。宪宗皇帝朱见深为求子嗣,敕资委派太监下邳人徐瑛,扩建释迦院并钦赐为“宗善寺”,御书山门楹联“千秋泗滨三宝地,万古羊山一禅林。”宰相商辂撰扩建碑文,翰林大学士武靖侯赵辅丹书。可谓鲜花着锦,盛况空前。泗水环绕,曲径通幽,要饶18盘方可进寺,早在白居易时代就有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的诗句,山明水静,实乃人间福地。
然而,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那场8.5级的大地震,造成黄河再次泛滥,夺泗入淮,下邳城被洪水淹没,幸存者流离失所。宗善禅寺几经倾颓,走向衰微。
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住持净洹面对断壁颓垣,忧伤不已,发大愿重修该寺。翰林李凯撰碑记之:第邳淮阴之僻郡也,地瘠民贫,既无素封巨室资其襄助,又无富商大贾借其余润,其所乐施者,不过乡曲自好之善人与行商坐贾之客民耳。且阳候肆虐,巨浸稽天,水灾入告无岁蔑有……住持净洹发大愿力,酷暑严寒,苦行不怠,曰人患致不坚耳,坚则金石可穿,豚鱼可格……当我读到这一段,不禁深深的感动,这是一种潜伏的复杂的悲凉的情绪,下邳繁华已去,净洹为修缮佛寺四处托钵,遭人讥笑,苦行不怠,初心不改。从祖师严佛调到住持净洹,多少代僧人前仆后继书写下邳的佛教史,求道者其志弥坚,其心洁白,芒鞋竹杖,踏破青山,此心未老。
“环邳古刹以百数,羊山宗善禅寺为最。盖其山居地之胜,其地又居山之胜,葛峄作镇下邳,雄峙其北,黄河若带,旋绕其前……”,碑文中的黄河是夺泗入淮的黄河,泗水已经消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历史的烽烟里,下邳城像个没落的贵族,依稀可辨旧日的风范,曾经,它是那样的繁华过。
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宗善禅寺,是清光绪18年(公元1892年),下邳知州陶崇文领修。
时空辗转,家国兴亡,1941年秋天,宗善禅寺在日军的炮火中再次化为灰烬。
自东汉以来,佛光始终照耀着下邳,近2000年的光阴里,古城历经战争、地震、水患,各种屈辱磨难,多少富贵被消解成烟云。即使繁华落尽,心已沧桑,始终有灵光独耀,灯火相续,佛陀不舍众生,始终以慈眼眷顾安慰着这座古城。
2003年,春风浩荡而来,吹过古老的下邳城,吹过羊山上的残碑,宗善禅寺开始全面复建,并更名为弥陀寺,楼阁高起,殿宇重重,堆金叠翠,香火鼎盛,菩萨微笑,欣逢盛世,传统文化全面复苏,千年古寺终于焕发出勃勃生机,它迎来了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刻。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徐州市十佳潜力青年作家。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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