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35)春蚕到死丝方尽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35)

春蚕到死丝方尽

张国领

上学时曾学过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我以为这诗是专门为赞美教师而写的。

后来才明白,它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里的丝,在诗中指的并非是真丝,而是诗人借着丝与思的谐音,也借着蚕丝那扯不断理还乱、头尾相接情无限的形状,来表达心中的情思。

现在我们常听到“古丝绸之路”“新丝绸之路”的说法,这是我们国家提出的“一带一路”战略,说到一带一路人们自然就会想到古丝绸之路,说明中国最早对外贸易的商品就是以丝绸为主。丝绸历史久远,曾是中华文明和工业发达的象征,也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以前说谁家很富有,就说他穿的是绫罗绸缎,也就是丝制品。

丝出自茧,茧出自蚕,我从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蚕,因为我怕虫子,蚕,也是虫的一种。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是养过蚕的。只不过我那时候年龄小,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看过缫丝,就是把蚕茧放进开水锅里浸泡,锅上架一个拐丝籰,同时找出四五个蚕茧的丝线头,缠在拐籰上,一手托丝一手拐动籰儿转,一个蚕茧只要找到一根丝头,就能不断线地把茧全部抖开拉成丝拐在籰上。当然,这缫出来的丝都上交给了镇里,镇里交给哪里了没人知道,只知道“日夜缫丝者,不是罗绮人”。小孩儿看着大人缫丝,是不会询问茧是从哪来的,只是为了蚕茧被缫去丝之后,可以向大人要几个煮熟的蚕蛹吃,以解缺肉之馋。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我家村子上白峪的后山叫跑马岭,山坡上有大片的栎树。有一天从远方来了一批知识青年,在这山里安营扎寨住了下来,第二年,一架山的栎树上,竟全被他们养成了蚕。我曾听说过桑树上能养蚕,因为蚕吃桑叶是大家都知道的,没想到栎树也能养蚕。乡亲们以前缫丝用的蚕茧,我想可能就是来自这山坡上的栎树。

知识青年在跑马岭也只养过一年蚕,等再次见到蚕时,是我住进这柴扉小院之后了。在这里不但见到了蚕,还见得真切,细致,因为这蚕就养在我的老屋里。

我曾写过柴扉小院里的桑树,树冠巨大,枝叶茂盛,每年结的桑葚多而红,汁多肉厚,味甜,深受古城郢大院里居民的喜爱。正当我对桑树的偏见发生根本性转变之际,初春的一天,下班之后我发现家里的桌子上多了一个柳编筐,筐上用一块白布盖着,我以为是妻子蒸的热蒸馍怕凉了,故意盖起来的,放下包我就伸手去筐里拿蒸馍,妻子看到后立即大声说:“别动,那里面是我养的蚕。”

我听她这一声断喝,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什么蚕?”我惊讶地问道。

“啥蚕,还有啥蚕,就是会吐丝的蚕。”

听她这样一说我轻轻地把那块白布揭开,发现筐子里有几片鲜嫩的桑叶,叶子上有星星点点的小虫子在蠕动,它们像小蚂蚁那么大,但没有蚂蚁爱动,都在专心致志地吃着,叶子上已被啃噬出了几个豁口。对着这小东西我看了半天,觉得他们是那么小,吹口气就能把他们吹走。我问妻子:“你在哪弄的这东西,能养活吗?”

妻子说:“养活养不活又不用花钱买,是一个同事知道咱门口有桑树,送给咱家养的。”说完了还特别强调道:“蚕可是最爱干净的,你别把脏东西弄进筐子里,不洗手不准摸它。”

妻子的话我没在意,一条虫子还知道爱干净,难道还要天天给它洗洗澡不成?我心里虽然这样想,手上却没敢去触摸它,没触摸的另一原因,是我从小就害怕软体动物,我这“高干别墅”里那些看见和看不见的蜈蚣、蜘蛛、壁虎、蚊子已经够多了,经常弄得我是神经紧绷,躲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去逗它玩儿,只因这蚕是妻子弄回家的,我不敢扫她的兴罢了。

虽然不能逗它,但养在家里的蚕,因其初次进家而成了我们全家人关注的焦点。很快我就发现,蚕天天要不停地吃东西,并且吃得多、消化得快。前两天一天吃掉几片叶子,两三天后一天吃掉一把叶子,一周后一天要吃上好几把叶子。这些小家伙儿们不是光白天吃,也不是光晚上吃,它们是白天晚上连轴转着吃,为了吃,可谓不舍昼夜,是典型的吃货。头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它们沙沙沙的啃噬桑叶声,再长大一点后,白天也能听到那毫无顾及的啃噬声。我养的鸡和抓到的刺猬,它们在吃东西时,只要有人靠近,立即就停止了进食,可这蚕不同,根本不管身边有没有人观察它们,照吃不误。不过它们再能吃,我想也不至于把两棵大桑树给吃光了,哪料很快就把妻子能够到的嫩桑叶给吃光了,这样我就要出面够树上更高一点的叶子给它们吃。

两周之后,蚕已经长成了大“虫子”,通身洁白,白得纯净,看起来有几分凶相,总体上是文静的,没有对人发起攻击的意图。可我还是担心它们会不会从筐子里爬出来,然后爬到床上、沙发上或饭桌上的什么地方,因为房间里的蜈蚣是经常那样干的。实践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它不但没有爬出来,而且性格越来越温顺,虽然是软体的,可蚕因贪吃而不顾其它,只要有桑叶,就能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小天地里待着。它们确实像妻子说的那样,整洁、干净,像生长在城市里的美少女,什么时候都楚楚动人、一尘不染,甚至从没让我产生过要触摸它们的念头,生怕有不洁净的东西把它们给玷污了。

蚕,在越长越大。

长到大约十公分长的时候,好像它们对食物的兴趣越来越小,并且变得不安分起来,经常用它们的后半身抓着筐子上的柳条,用头部带动下半身向四周探望,好像是在着急地寻找什么东西。它们在找什么呢?它们不说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它们说了我听不懂吧。正在我对它们的举动迷惑不解的时候,妻子却看出了端倪,她到湖边找来了一些干枯的小树枝,放进了蚕筐里,不久我看到奇迹发生了,那些不愿进食的蚕们,很快都爬到了那些树枝上,每人找好自己的安身之地后,开始了蚕生的最后一道工程,也是作为蚕最重要的一项工程——吐丝,作茧。

蚕在吐丝时,并不是分多次吐出来的,而是一开始吐丝,那根丝就没断过,它用这一根不断线的丝,其初,像北京建奥运体育馆鸟巢那样,先大框架粗结构地支撑起来,然后再在茧的内部用这根丝进行网络密布,再一层层的联网、加固。类似于人们建筑时的打基础、立框架、垒墙壁、挂水泥、内装修……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它们第一天吐丝之后,就已看不到蚕在茧里面的活动情况了。

蚕,为啥要吐丝?是职责吗?是使命吗?是本能吗?还是被迫的?

蚕,为啥要自缚?是被迫的吗?是本能吗?是使命吗?还是职责所系?

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因为只有蚕知道。

蚕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它生命的一个周期,我明明看着它是用吐丝的方式,让自己裹进了那密不透风的小天地里,可我的记忆里缫丝缫到最后,蚕茧里出来的都是蚕蛹,蚕变蛹的过程又存在着多少秘密?这还不是它的全部,它明年会再以蛾的姿态呈现,产下卵,再孵化出蚕,周而复始。

谁要问世界上是先有蚕还是先有蛹,是先有蛹还是先有蛾,是先有蛾还是先有蚕,我想,这一定像回答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困难,但我的回答是“先有桑树”,我家养的蚕完全是因为我院子里先有了那两棵桑树。这回答虽有答非所问之嫌,可它却是不争的事实。

养了蚕之后我对“作茧自缚”这句成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有的人自缚是出于无奈,有的人自缚是因为能力不济,还有的人自缚是逃不出多桀的命运,像蚕一样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以等待峰回路转、脱胎换骨的良机。

看着那椭圆形的蚕茧,再看那用作茧自缚来宣布完成历史使命的蚕,我对桑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因为这么近距离地对蚕进行观察和思考,平生还是第一次,不但增长了知识,增添了乐趣,轻松了心情,还加深了对古诗句的认识。这一切都是桑树引出的。

我写下这段文字后,用这句妇孺皆知的古诗作为标题,是我对李商隐诗句的完全苟同。在我的观察里,春蚕是不死的,所以蚕丝也没有吐尽的时候,只是蚕将它的生命分成了几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着不可或缺的关联,正是这不断的生长、劳动、蓄锐、升华,使它的生命生生不息。李商隐的诗句能流传一千多年而不衰,是他对事物观察的细致,我想他也是住过我这样的“高干别墅”和柴扉小院,院子里也有两棵高大的桑树,并有过亲自养蚕的生活经历吧。

作者简介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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