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5)发生在一只喜鹊身上的悲剧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5)
发生在一只喜鹊身上的悲剧
张国领
住进“高干别墅”之后我惊讶地发现,紧挨东山墙的地方竟有一棵硕大的梧桐树。
梧桐树上有一个鸟巢,巢里是一对黑白相间的花喜鹊。我对这座高干别墅的好感是从这树和鹊开始的。这除了“家有梧桐树不愁金凤凰”这一吉祥俗语,还有鸟在城市的越来越稀有。
但有一天,鹊,突然死了。
留下一蓬空寂的巢,被大树擎托在高高枝头,任呼啸的风凄凄地嘶鸣,任淅沥的雨惨惨地飘洒。它像一座被冷落的老屋,圆睁睁一双无神的眼睛,再感不到阳光的温暖和寒冬的残酷。
望着那空寂的巢,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哀伤便从心底倏然升起,且愈来愈挥之不去。有段日子我想忘却但始终没有做到,因为那棵树就在我“柴门老屋”的窗外,那巢就在我每次举头的仰望里。
对鹊的接受是在住进城市以后的日子里,而对鹊产生的这份特殊感情,则是在城市的工业文明高速发展之后。看到一棵棵大树被无情地伐倒,一幢幢大楼在大树曾经茂盛的地方拔地而起,那种代表生命和生机的绿色被一片片抹去,兴奋惊叹之余,一种脱离自然的焦虑,也悄悄占据着思维的空间。这时我长期被绿荫覆盖的目光,便不自觉地转向了窗外仅有的一树枝头,她像一位手执绿色长剑的将军,即使撕杀到只身一人,也毫不畏惧地站在那里,以巨大的华冠宣告勇士的不屈,来对抗钢铁和混凝土的进攻。
于是。一片浓浓的绿荫常在艳阳炽热时投向我的窗,用那孤单的身躯给我遮一片可心的凉意,那准时忘我的忠诚令我由衷地感动。仿佛那大街上的吵嚷、机器的轰鸣和钢铁的撞击声。都被她拒之遥远。或过滤成抒情的轻音乐,缓缓飘来,我在她绿色眼睛的注望里读厚厚的生活。
记得那是一天早晨,两只鹊从远方飞来,轻盈地栖落在大树婀娜的枝头。一阵清脆的叫声破窗而入,唤醒了惺忪的我。当时好一阵惊喜,因为这久违的声音被繁忙和焦虑代替,已逐渐淡忘了。鹊在早晨鸣叫尤显其动听,我家乡有句谚语“早晨喜鹊叫,必有客人到”。这鹊是专门为我来报喜的吧!是不是我千里之外的家乡,有亲人要来呢?
我的家乡是个叫上白峪的小乡村,那里是花红柳绿碧翠成荫的地方。零散的房舍完全被绿荫掩映着,每当朝霞东升,百鸟齐鸣,或婉转,或清丽,或悠扬,或高亢,竟相唱出最美的歌韵。在这和谐的交响乐里,淡淡的炊烟袅袅飘起,辛勤的人们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甚至完全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朝朝夕夕。家乡有鹊,毛光滑而柔顺,有黑白相间的,有银灰色的,长长的尾巴像活动发射天线,接收和传递着人类的信息。
那时并不知道自然与人类的友谊,放学后和小朋友们一起爬树,掏鹊蛋,然后用干草烧了吃,每当这时还没来得及作妈妈的大喜鹊总要远远地围着我们飞啊叫啊。我知道那飞和叫都是对人无可奈何的抗议。因此,粗壮的树杆上常留下我们攀援的痕迹。不过这种自助餐是要背着父母才可为之的,否则逃不了一顿训斥,几个巴掌。后来我想,这种捣鸟窝掏鸟蛋之类乡村孩子都干过的事,父母童年肯定也做过,成人之后,大概是怕自己的孩子从树上摔下来;为人父母,以人比鸟,感受出了父母爱子之情的深厚,同时体察到了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关系吧。
家乡人渴望城市,但不知道城市少鸟。在离开乡村十几年后,我那从不愿走出小乡村的父亲在我几封信的盛情之下,终于不远千里来到他大半个世纪梦中的都市,我陪他逛公园、看商场,尽量在他记忆里留下一个大干世界。谁知第三天他就要我给他购买回程的车票,原因简单而出乎预料“因为城市听不到鸟叫”。
三天里他说就看到一次鸟,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父亲也许一时无法接受城市拥挤的人流、日夜不断的噪音和冰冷坚硬的水泥建筑,因为心中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乡村是不会一下抹去的。可他对鸟的敏感和留心却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自然意义上的人,父亲才是纯粹的。以后我曾回家乡探亲,乡亲们见我竟以同情的口吻问我:“听说城里鸟都不能养活,那人咋过哩?”望着他们焦虑不安的脸庞我无言以对。
就是送父亲走后有鹊飞来的。我斜依窗台,久久凝视着这在绿叶间跳动的小精灵,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像泉水漫过我渴望的沙滩,它们光洁而漂亮,乌黑的头颅上闪耀着两只机灵警惕的大眼睛,银灰色的羽毛纯净而服贴,把一副娇小的身躯装束得玲珑雅致可人。有时它们分明看到了在窗口仰望的我,但仍以从容的神态起伏于纤细的枝柯。
我渐渐发现鹊飞走再飞来时,口中衔着一根小小的棍棒,忽然醒悟,鹊要在这棵大树上筑巢了。它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筑巢呢?是我痴情的盼望,是这孤独的大树?还是这寂寞烦燥的城市?抑或是这破旧的高干别墅?但这对美丽的夫妇肯定是经过精心勘探、协商然后决定的。它们一次次地向远方飞去,又一次次把经过筛选的棍棒衔来,不需要督促,没有谁偷懒。巢,成了彼此心中的唯一目标,因为巢可托起幸福的梦,可充实相爱的过程,可证明风雨打不散的真情。它们是在用辛勤的劳动编织一个爱的殿堂啊。
终于,鹊以其坚韧不拨的毅力完成了宏伟的工程。看着它们甜蜜恩爱地依偎在共同搭起的安乐窝里,一种莫名的轻松和欣慰从心底升起,我把发自生命深处的祝福,化作一缕温馨的阳光,悄悄投向巢中的鹊。不知能否为它们增些许安祥和喜悦?虽然它不能与我对话,不懂得我复杂的情感,但他以其真实的存在丰富着我的想象,充实着我的精神,高贵着我的那扇吱吱呀呀的柴门,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搭起一个活的支点。让我用现代文明的思维去怀念最初的家园,并使我时时体会到:能与鸟和平相处的人,永远不会有忧愁和烦扰,永远不会空虚和寂寞,也永远不会走出人的本性的边缘。
此后,鹊成了我笔下和生活中的一部分,我还写信把喜鹊在窗外筑巢的消息告诉了在河南老家的父亲,请他农闲时能再来这里小住。
但鹊死了。这消息是隔壁王老奶奶特意告诉我的,她知道我常在窗口望鸟。杀死鹊的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衣着崭新,手中的汽枪也崭新,举枪瞄准的动作轻松而随便,枪声清脆而轻微,完全被大街上的噪音所掩没。据说他瞄准时鹊毫无察觉身边逼近的杀机,只是一只鹊被杀而落地后另一只才仓皇飞逃。
王奶奶愤愤然讲述那个罪恶的经过时,我却出奇地平静,似乎在喜鹊飞来时,我就已料到今天悲惨的结局。我想安慰老人几句,但说什么呢?即使是安慰了她,我自己能安慰吗?在人类赖于生存的地球上,任何生命都应是人类的朋友,而这数百万人居住的城市没能容纳一只鹊,一个自愿飞来作为我们朋友的鹊。
空空的巢。再没有往日的亲昵和欢乐,只能以没有生命的躯壳点缀着悲凉的风景,告诉匆忙奔波的人们:这里曾拥有一个相爱的故事,但没有留下任何欢乐的情节。
当我提笔为鹊殇而哀的时候,心中却在默默为蓬勃旺盛的人们而悲了。假若有一天这败落的高干别墅不在了,这棵高大的梧桐树还会存在吗?即是在,我并不期望有鹊或别的鸟儿再来,我不希望悲剧在我这柴门老屋之外重演。
1992年6月24日于合肥古城郢
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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