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老街情缘

永宁老街情缘

刘   叙

在我家乡东城城乡结合处有一条东西走向中段高出呈凸形的仄狭老街道,街道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宝珠街”。

宝珠街究竟有多老平素我没曾留意所以不敢贸然断  述,但我素知与它“连体”纵接的江西街和长相守望的东外街民舍上端梁柱撑木雕饰是经考证写入县志的,述为明清建筑标志,再就是县志中提到的古城永宁(即叙永)八景之一“宝珠春眺”,故而臆度它的年岁似当与“邻里姊妹”江西街和东外街不相上下,概因那两街处于撑门露脸的正街位置被公众瞩目遂冠以“大家闺秀”之名,而它长期屈抑于掩颜翳体之处,又街身纤纤苗条,便仅可成为我心仪仰的“小家碧玉”罢。

与它结下不解之缘始于我的少儿时期,那时母亲约半年轮换一次地在离家颇远的河东住院部和传染科上班。由于医护工作的特性,母亲时常午饭或晚饭不能在家享用,而生性节俭却又十分讲究卫生的她不愿在街馆和单位食堂吃饭,于是作为家里孩儿们中上得遵从兄长下须让着妹妹排行老二的我,便三天两头承担着为母亲送饭乃至夜宿医院值班室陪伴值夜班的母亲的任务。由河西环城路旁师范校我家到河东住院部、传染科那段距离,几乎就是一个大县最西到最东的两个端点,况乎真走起来还要折几多的弯拐,这对当时年龄身段尚小自然脚步也小的我来说从家中提着饭盒走到母亲上班处委实如负着艰巨任务踏上遥远征程一般——且不说要折大西门一条长巷转过坳口上出街拐经上桥过河,单就河东段而言,若顺大街前行的话,须得从上桥东头上坡向北走完整条江西街再从大十字街口折向东大街,在东大街另端又上完一大坡,于一小十字路口处(原扇子厂旁,与下文的“十字路口处”非同一处所)再右折向南纵深进去,方能到得住院部,而若要到传染科则还须继续纵到更深处,再向左顺石梯坎路爬上一座山(传染科就建在这远离密集人居处的山顶)。于是年幼的我打起了探寻捷径的主意并进行了向着住院部和传染科方向走小街串小巷的尝试——宝珠街就是这样被我发现利用并逐渐熟知的。由是我只消走到江西街一半多些处,向右顺着宝珠街的西端口向东而行,顺着平坦的石板街面路渐上梯坎,再或平或上地到得它的中点凸形的顶端十字路口处,向左略下几石级再平行十余步便到了住院部(那时住院部的大门开在靠向十字路口这方),向右只需平行百余步又可直上通向传染科的梯径——若不左不右顺着这凸形之巅端直续行,便是数十或上百级的下坡路(这段坡路是整条宝珠狭街中最宽之处,每一梯级都由好几块长方石接拼而成),下完坡梯又是一溜的平石板街路直伸到东面河边。

整条宝珠街无论哪一段我都再熟悉不过。接江西街的宝珠西段街,是经我对多条小街巷探试比较后认定常走的——原本上桥口梯底有一条石径可更近点到传染科,但须路过一令人怖惧的棺材铺,且石级径上令人生累而路面愈狭,更兼中段是无舍无人的菜地,空旷骇人并常充斥着粪便味儿(这空旷处另横出一小石径能通到宝珠街中段西坡下,然横出的路距使得整个路段较径行宝珠街烦难),偶或还要遇到欺童的大犬;江西街中段也有一“路”可达宝珠街中段西坡下,却须先经一条更狭的仅容两人错身始过的毫不露天光几近漆黑的家用巷道,而后还须行经几户并不相识人家的天井(每当行经此处时我都要产生惧怕人家拒绝我通行的心理)。惟有宝珠街,能令我直接近距离地无忧无骇无臭能见着天光又两厢傍着人家户地放心行走。再就是为探寻捷径我没少走死路弯路,致因费时而误了母亲吃饭时间,甚至有时母亲已下班还等不到饭便离开单位往家去了而我还在途中“摸索”转悠,自然少不得“扑空”再回家“甘受”责罚——惟探到宝珠街我是一途通畅顺利早达并受到母亲褒扬的,从此我自动放弃其它路径并断了再寻新路的念想,对走宝珠街“情有独钟”。西段之后便是“凸”显的中段。每每走到这里的西坡下,我都既兴奋又自励,因为只要再上完这些坡级到得顶端便是我艰遥路程的尾声之尾,而毕竟要蹬上这“凸”顶会有些软脚,于是每到此处我都勉励自己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速战”成功——这也成了我后来人生中的克难法门。

宝珠街中段“凸”顶顺东坡而下直至端头的那一节木墙石板街(即东段街)一度成为我的儿时天堂。由于饭送到后我须待到母亲下班然后和她一同回家,或因要陪母亲值夜班有时去到得太早,好动的童心便驱使不安分的我趁着母亲顾病人而顾不到我时暂离这药味浓厚的环境,于是我玩到了宝珠东段街——三来五去地我竟然发现黄婆婆家住在这里!黄婆婆曾是我哥哥或妹妹的保姆——之前已被“打倒”的父亲自身都遭人管制便根本无法“管制”我们,母亲须父亲、家庭、工作、政治学习“多头顾”,再难分出心思和时间照顾孩子们的细节生活,于是花钱将我兄妹仨一年半载或东或西地分别寄养于赵、黄、陈(两位)、安等姓氏的“婆婆”家中——尽管其时黄婆婆已不再是我哥哥或妹妹的看护人,但她也时隔三两月就要不顾遥远地迈着曾经缠过足的蹒跚步自河东边沿儿来到大西门已接近环城马路的师范校我家中拜顾我的父母和看望她曾经看护过的“小人儿”。黄婆婆在她家门口发现我时也是喜不自禁,将并不曾属于她管顾的我招呼进家里玩耍并留我吃饭过夜——那天她亲自牵着我的小手步履艰难地挪着小脚攀上街的“凸”顶再“爬”到传染科山上向母亲为我“请假”。有了这一次,便少不得有二次十次数十次(已无须“请假”,母亲知我在黄婆婆家一带绝对放心),究竟多少次我已不清楚,反正河东这一整条宝珠街三天两头都会烙满河西城边的我的足印,而我自然也成了黄婆婆家中的常客。

那段岁月,宝珠街和黄婆婆家更俨如我的避风港湾和世外桃源。我之所以恋上那里,是因为我在那里幸福无拘,因为黄婆婆全家自始至终给予我毫无私心的关爱盛情,因为整条街道的任何一人没有予我任何歧视凌辱(那年月于我家的师范校甚至大西门和我读书的“工农兵小学”[也叫南大街小学,简称“南小”,即今永宁中学]一带,我身压着地主牛鬼蛇神老特务反革命之子等昭著臭名的重负,时常遭受着辱骂暴打和被强扒裤子强吐痰到我口中等等欺侮)。每当我在家校一带受人欺侮或是在母亲上班处与妹妹发生矛盾而遭到母亲斥骂,甚至为躲避造反派炸解放大楼隆隆吓人的爆炸声,我都要跑向宝珠街的黄婆婆家,到那里寻求安慰享受优待幸福。那年月,我可以从河西一带憋着满腹的委屈包着盈眶的悲泪跑到河东宝珠街黄婆婆家纵情宣泄,可以三五天一周半月任我在那里吃住,可以按我提出的要求满足我是要单独睡一张床还是要挨着黄婆婆家中任何一人睡觉(当然这是开初几年的事——后几年黄婆婆告诉我说我已经长大不方便挨着她和她女儿睡了)。其实当时黄婆婆家境十分贫寒,丈夫早逝,她(大概本不姓黄,系因她丈夫姓黄,母亲便要我们称她为黄婆婆)又是纯居民,有三个儿女(比我大10多岁的好像是在一小厂当工人靠他微薄工资支撑全家人生活的老大黄星明、比我大10来岁的无业的黄二姐[黄婆婆要我称她的子女为哥姐,可惭我已忘了黄二姐的名字]和比我大7、8岁的也是无业的黄老幺[也被我忘却了名字,我随大众那样称他,他也并不见气])都处在饭量比我更大的身材年龄段,可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当时却拿我这个“牛鬼蛇神”的小崽儿当个宝那般对待。原先是这个家庭因生活的拮据才不得已接收点微薄的酬劳让我哥哥或妹妹寄养在此,到后来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式时却又无数次没有报酬地主动或诚悦容纳和这个家庭本没有什么瓜葛的我,现在想来恐怕那期间我早把父母给这个家庭的那些寄养费给吃回来甚至还吃得人家倒贴不少,但从当时迹象看,黄婆婆全家丝毫不曾计较,且恐是连想也未往这方面想过;原本老式的狭屋里并无多出的床铺,每当小小的我提出要单睡,这家的大大的两弟兄就毫无怨言地挤睡到一个床铺上——非但如此,他们还当着街坊“罩着”我,绝不允许别人欺辱我(其实宝珠街从头到尾都无人欺侮过我)。黄老幺常作为陪护者同我到街尽头的清清河流边上玩耍,捉飞蛾网蜻蜓粘知了钓青蛙抓鸟雀捞鱼虾什么都干,还把捕获的麻雀鱼虾烧煮来给我吃,说是“云养云养(营养营养)”;星明大哥则是偶有闲时陪我出去;我更多的时候是单独出耍——有一次玩得尽兴出了宝珠街所辖范围,结果在一菜地里追飞蛾儿时因地形不熟掉进一大粪坑差点淹死,被人救起后我不敢让在传染科值班的母亲知道,还是由黄婆婆给我洗整干净并为我“严守秘密”,故而那段时日母亲依旧十分放心我到宝珠街玩耍在黄婆婆家留宿。我就这样在黄婆婆家和其街坊四邻处生成了感恩图报的品性,只当时一无所有的我惟有应时季地摘取传染科围墙外那些桑树上的桑葚子,用自来水洗净了拿去与黄老幺和其左邻右舍的玩伴们分享略表心意。

宝珠老街给予早年的我还远不止这些。譬如我能从比我更小的孩儿那里悟到为人所应具有的良性——我常看到几个3、4岁的小孩独立在街沿上吃米汤泡饭就咸菜居然吃得很香的样子,这渐促使我直至上高中时因家里生活的不富而一年中有数月几乎顿顿吃红苕再感到烧心也绝不生半点怨意。再如宝珠街有一个全县出了名的女疯子杨幺妹(其实她可能比我大30多岁)——看到她被外街人侮辱我会顿生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情,在暗忿那些作恶者之同时又略慰自身命运到底比她好些;看到她发出的反抗举动唬得那些欺她之人四散逃窜我会产生一种解恨快感;看到宝珠街人们今天你明天他地施舍给她一碗饭我会感觉无比宽慰舒心。这些,都在当时我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我此生同情弱者而嫉恶如仇、耐于忍受却勇于抗争、宽怀慈仁且乐善能施的优良种子,使我在其后更加艰难的环境中能顽强健康地生存成长。

后来母亲转到河西的门诊部上班,我也上了初中渐至高中,更加被政治“运动”得少了适心闲情,高中毕业后即“逃之夭夭”去了东北边陲插队落户,黄婆婆一家和宝珠老街渐渐淡出我的脑海心河。虽说调回老家后我曾到这条老街怀过旧也曾顺便顾访黄婆婆家,但屋虽还是那老屋(连摆设都几乎如故)人却并非故人,而且这主人家居然不知前舍主家姓黄,如此看来,黄婆婆家已是几易其主了,这令我情丝万端却不知缠向何方,一番感喟之后又复归缓淡。

后来在宝珠街的一次家访过程中,我顺便问及才知黄婆婆已经故去,而她的子女们不知去了何处,另外杨幺妹最后逝于县养老院,终年80多岁。听闻这些讯息,我在浓愁饱伤之余终还是萌出一丝宽慰之芽。

再后来,我更加少有去到河东的宝珠老街。虽然有一次趁着家访到得宝珠街旁的宝珠山上,顺便想要体验一下古永宁八景之一的“宝珠春眺”小饱眼福,无奈已是屋簇楼高,放不开眼目,见不着几多翠碧春象,尽管心里隐隐地还是感觉若倒回明清时候当不负其美称,但终敌不得时过境迁,人非物也非,便怅然木然也淡然了。

本以为已将黄婆婆和她的宝珠老街忘记得差不多了,谁知她和它竟是渗浸到了我的骨子里面,居然在我53岁生日那天凌晨我在相距近千里的遥远的成都儿子家中眠香之际进到我的睡梦里来,而且我还梦出有关宝珠老街的两副对联——原本对联内容清清楚楚绝非旧作仿作,并且我也明明白白感知梦醒之时已是起身用笔将它们录下,而待天麻亮“再度”醒来之后,才知“录联”之举不过是“梦外梦”,于是不免对这生日“礼物”始得即失颇觉遗憾。怅然间联想到叙永新区的崛起与拓建,闻说河东旧城改造势在必行,挖掘机的长臂已伸向了传染科山下,与这山常年依偎相伴的由青瓦木门墙石板道组构而成的宝珠老街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销声匿迹”荡然无存,不由鼻胸两腔同生出阵阵酸疼的感觉。

但就是这些遗憾与酸疼促了我“紧急行动”粗仓凑篇,权将此文作为自留的一点生日念性和对即将永远成为过去的老街的一番追怀表白。

顺附自己以前所写回文七绝组诗《古城永宁八景歌》中有关宝珠老街那首《宝珠春眺》,聊补缺憾:宝珠远眺远珠宝,春满永宁永满春。怒放嫣花嫣放怒,昆山郁碧郁山昆。

图源万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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