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 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
林徽因的返乡之旅
林徽因(1904—1955),生于浙江杭州,祖籍福建福州。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与其夫梁思成运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之一。她的文学著作包括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其中代表作为《你是人间四月天》,小说《九十九度中》等。
在福州,最容易找到林徽因的地方就在鼓楼区杨桥路86号,这里有一所大宅院,坐西朝东,三进,四周有风火墙。其实,这里原是林觉民故居,据说林觉民的侄女林徽因一生唯一一次返归故乡,可能在此有过短暂居住。如今在这故居的走廊墙上,还悬挂着这位大才女的肖像,似乎就映证着这一桩返乡旧事。
近一个世纪之前,1928年9月的福州,南方的盛夏炙热依旧,冠盖如云的榕树下,男女老幼往来停歇,为着一丝凉荫偶遇暂聚。刚刚从欧洲归来,与梁思成度完新婚“蜜月”的林徽因,就在这盛夏时节,飞赴福州塔巷的旧居。谁也不曾料想,这一次返乡之旅,是她幼年离开福州之后的第一次返乡,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返乡。
由于两年前父亲的逝世,林徽因考虑母亲的悲伤和孤独,准备接母亲去沈阳东北大学(林在该校任教)的寓所同住——这也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而林徽因与其故乡福州,真正意义上的初体验,也就是在1928年的这个9月,仅此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林徽因自于杭州出生以来,还没有返归过故乡,没有见到过祖父老屋门口写上“林”字的大红灯笼,也没有见到过父亲置办在水部高桥巷的日式木构平房。当年,林家祖宅原在衣锦坊,七房人聚族而居,一说后来林长民这一房搬到塔巷(据林徽因堂弟林宣回忆);另一说则称林长民在水部有一座日式木构平房(据林徽因堂妹林新声回忆),林家北迁后,这房子由林新声看管。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便暂居塔巷。塔巷,也因之成为林徽因故乡记忆的原点。
林徽音水彩画作《故乡》
虽然几乎没有在福州生活过,林徽因却一口地道的福州话,终生未改乡音。
林徽因在1946年所作的一篇散文《一片阳光》里,曾深情地忆述她对福州的童年记忆,她用诗化的语言提及这段记忆,认为那是“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文中这样写道:
“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得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有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
“水珠”,一个普普通通的福州方言词汇,林徽因寄予其丰富的美感与生动的联想。或许,一个长期漂游在外的“异乡”人,对乡土的任何一丁点记忆,皆是如珍珠般美好珍贵,又如“水珠”般晶莹易碎而顿生怀恋。
1928年的盛夏,对林徽因来说,尤其难忘。因为这是自其父去世后,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她见母亲苍老憔悴,与记忆中的母亲已判若两人,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母女相拥而泣,恍若隔世重逢。林徽因有一首自由体诗《情愿》,似就在描摹1928年的这次悲欣纠集的福州之行。诗中写道: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然而,悲伤一时的情绪,终究掩盖不过希望的憧憬。百般疼爱她的夫君梁思成,建筑事业的热切创想,都是她追梦而去、离乡奔走的理由。同样是在那首《情愿》的诗行里,末尾处坦露了心声: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林徽因替母亲拭去泪珠,从包里取出送给母亲的礼物,说起自己在海外的见闻;衷心希望眼前这位苦命的老母,能与她一起拥抱外面那个崭新的世界。
在福州,林徽因受到私立法政专科学校同仁们的欢迎、宴请;与叔父林天民及弟妹们欢乐相聚,他们在该校大门口合影留念。她为叔父林天民设计福州东街文艺剧场;应乌石山第一中学之邀,为该校学生作《建筑与文学》的讲演;应仓前山英华中学之邀,作《园林建筑艺术》的讲演。然而,走马灯式的欢宴与怀旧,仍然无法让这位怀揣着更多梦想与理想的大才女长作停留;在福州只停留了一个月左右,便奔赴东北大学而去了。
也许是走得过于匆忙,也许是计划有些仓促,林徽因甚至把父亲生前写给她的一封信遗落在了林家老宅里。这是一封林长民1920年写给女儿林徽因的信,信中谈到林长民带林徽因出国游历的原因是要她“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当然,父亲的希冀最终在女儿身上得以实现,这封信也可作得鉴证了。福州的大才女,这就要远走高飞,去实现父亲生前的那些谆谆嘱托了。
正如那首泛滥一时,几乎从人人可诵的《再别康桥》一样,林徽因也是带着这样的诗意来去于福州,往返于“乡愁”之间的: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遥想1928年林徽因去了福州作返乡之旅;而徐志摩则去了英国作越洋之旅;这一来一去之间,似乎也正冥冥中预示着二人的错过吧。
有意思的是,林徽因于1931年,写了一首风格极似《再别康桥》的诗,题作《你来了》。显然,这首诗是因忆及三年前的返乡之旅而抒写的,就发表在了徐志摩那个现代诗朋友圈的刊物《新月诗选》上。诗中写道:
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
你,我
如同画里人,
掉回头便就不见!
无论诗歌、散文如何优美;无论是梁思成来了,还是徐志摩走了;至此之后,林徽因就再也没有回过福州。她对故乡的记忆却从未因此而终止,就在1928年这次返乡之旅之后,又于1935年把那种异乡美感和文学虚构结合起来,完成了一部颇具自传体色彩的新派小说——《模影零篇·钟绿》,发表在当年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文中这样写道:
“当我回国以后,正在家乡游历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对着一江清流,茫茫暮霭,我独立在岸边山坡上,看无数小帆船顺风飘过,忍不住泪水如下雨,坐下哭了。”
林徽因之于福州:悄悄的,她来了又走了。诗歌、散文、小说,一生只回过一次故乡的才女,把所有优美、细腻、清新、生动的词汇留给了故乡。九十年后的今天,林徽因之名,早已姹紫嫣红,举世皆晓。可如果世人仍然要在福州执意寻找她的芳踪,却注定是要失望而归的。因为故乡于她而言,或许不是某个地点、不是某段文献,甚至还不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只是一点心绪、一丝心意、一份心动罢了。
那“心外别求”的故乡,何处可还乡?何处又不可还乡?何必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