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书堆偶遇红楼梦

《藏书报》2018-8-27刊发

书堆偶遇“红楼梦

——万荣恩《怡红乐传奇》发现记

肖伊绯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一个热衷于藏书者,更不是什么古籍版本研究者。只是由于近十年来埋首于文史写作领域,需要搜集与整理一些史料文献,有的“新史料”与“新发现”还只能到旧书店或书摊上去找寻,所以遇有机会,便会去碰碰运气。既然叫碰碰运气,说明“运气”这东西本不常有,自然也是空手而归的时候居多;一年能碰上个两三次好运气,就算不错了。

如今,网络信息发达,电子商务迅捷,古旧书刊的售卖大多均已“上网”,价格也随行就市、公开透明,“捡漏”与“遇宝”的机会也就微乎其微了。好东西都“洛阳纸贵”,只能上大拍去真金白银的请了。即或是真有大宗藏书散出,陆续在网店中现身,标价往往也令人咋舌,且你还别嫌贵,眨眼工夫就已售缺,能拣几张书影图片看一看、解解馋,也就不错了。一句话,如今不太可能有什么“漏网之鱼”等着你去“捡漏”了。

我这篇所谓“书堆偶遇红楼梦”,并不是写近一两年间的某次曼妙书缘,而是追述十余年前的一段奇遇了。那会儿,普通的线装古籍还不算特别抢手,明版书零本几百元都还能拿到(我就曾以此价格淘到过明末“锦囊小史丛书”本《曲藻》与明末金陵刻本《歌林拾翠》等)。清刻本更为常见,即便是《通志堂经解》这样的精刻本零种,一部几百元也属正常价格,四书五经类的普通版本更是无人问津。当时,石印本与民国铅印本,对于自诩为藏书家者,是不入流的东西,根本就瞧不上眼。

那会儿,还有一种独特的普通古籍的售卖方式——“堆货”,即一堆一堆的将古籍摆摊售卖,同一堆中每一本书的价格相同,任顾客随意挑选。同时,卖家一般还有约定,即买家一次不能只买一本,至少要三本、五本或达到某个数量才行。这样的售卖方式,一般而言,是预设了一个前提的,那就是这堆书里的版本普通、品相中下,没有什么珍罕之物,皆是卖家挑剩下的、急于抛售的“边角料”了。

记得那是一个在苏州游玩的春日午后,我从沧浪亭中出来,沿着园墙外的河边闲逛。当时,沿河一溜排开了好些书摊;如今回想,还是有不少好书的,只是当时并不经意,略微翻拣就走开了。即将走到这一溜书摊尽头之际,一位刚到的书贩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只因他开始张罗“堆货”,周遭迅即围拢了七八个围观者。待其铺展书堆毕事,我等一轰而上,迅即又一拍两散。其实,这也本是预料中事。只因“堆货”一般就意味着没有“好货”,他的这“堆货”也都是四书五经、科考医学类的零本散册;且一次至少要购至3本的数量,按每3本100元的价格计费。

“堆货”中的散册零本,经年历久的粉屑尘灰,在淘书者的翻拣中翻飞飘洒,不明就里者已掩鼻而去,自得其乐者也咳呛难禁。时值午餐时间,围观者大多散去,只有我与另一位仁兄还在其中耐心查验。在那足有两三百册的书堆中,我与那位仁兄几乎同时发现书堆底部还有一些戏曲唱本之类的货色。戏曲唱本当然是要比四书五经、科考医学类的本子更有趣味一些,但究竟如何择选,各有各的思量与掂量。

于我个人而言,地方戏曲唱本与非曲牌填词类的唱本,是概不收纳的。因这类戏曲唱本版本繁杂、民间坊刻数量极多,非专门学者无从着眼,即便坐拥千册万部,也瞧不出哪一点“好”来。而按曲牌填词类的唱本,一般而言,即是杂剧、昆剧、传奇、南戏剧曲的传世版本,皆是中国古典戏曲研究的主流史料,皆是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献,其中不乏珍本、孤本。本着这一原则,我迅即那书堆掀了个底朝天,尽可能要抢在那位仁兄之前找到“好货”。

俗话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还有一句说,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两句话,当天我都赶上了。书堆中,先是将《味兰簃传奇》零本(清光绪刻本)摞在了手上,接着又将《梨花雪传奇》(清光绪石印本)拿下;忽然又翻到一册版心处印着“红楼梦传奇”字样的小本儿,更是砰然心动。迅速翻看了几页,大略知道这一部传奇全套绝不止这一册,应当还有数册,或许就掩埋在这书堆底部吧。心里这样思量,也就更加急迫的开始“钻书堆”了。可遗憾的是,再未能有所收获。

这时,那位仁兄起身,看样子是心满意足,要与老板结账走人了。可他手中只有两本书,老板让他再挑一本,凑足3本才能结账;而他却也跟老板讨价还价,说是只能挑到这两本,给50元就不错了。老板则拿过这两本书左翻右翻,嘀咕着些什么,始终不肯就此出让,称不能坏了“堆货”的规矩,二人的“生意”一时陷入僵局。当时,我手中已经有3本书可购,按常理而言,可以结账走人了。可当看到那位仁兄相中的两本书开本大小与我手中的“红楼梦传奇”相仿时,又不由得想从老板那紧摞着书的手指缝里多瞄上两眼了。

过去的淘书经验告诉我,这时候要沉住气,绝不能随便吱声。因为一旦上前询问,老板与那位仁兄的神经都会突然绷紧,无论那两本书是不是“红楼梦传奇”,都将注定与我无缘了。虽然事实上已经无书可找,我依然埋头做找书状,表示对他们二人的“谈判”不感兴趣。过了一会儿,那位仁兄好像若有所悟,又突然接过老板手中的那两本书,翻开书页,向老板展示什么品相残缺,说什么有十几个页面天头都被老鼠啃掉了,还撂下一句,“这样的书也就是内容还好,可以读一读,品相这么差,是没人收藏的”。我心里暗暗发笑,这位仁兄倒是一个讲价好手,一般我也是这样讲的。

我蹲在书堆前,微微抬头看了看那位仁兄展示的“鼠啃”页面,微笑着表示同意他的讲价策略,同时也清晰的看到了版心处印着的“红楼梦传奇”字样。当时我就琢磨,如果我手中这一本与他那两本是一套的,待会儿是我去向他求购那两本呢,还是干脆就将我的这一本让给他呢?说时迟,那时快,机会来了!突然手机响起,那位仁兄接听之时,老板竟又要回那两本书,赌气似的扔进了我眼前的书堆——意思很明确,这生意不做了!

按规矩,这两本书一旦重新退回书堆,我就可以拿获了。但为保险起见,我没有急于拿下,而是还要等一等,看一看那位仁兄接完电话之后,还有什么反应。结果大出所料,他接完电话之后,摇了摇头,虽有些遗憾可还是故作一脸嫌弃的看了老板一眼,又看了那书堆一眼,迅即离去了。此刻,我已悄然将那两本“红楼梦传奇”拿获。此时,我手中共计5本书,《味兰簃传奇》1本,《梨花雪传奇》1本,“红楼梦传奇”3本。

为避免与老板争执,再生意外,我就又在书堆里随意挑了一本《缀白裘》,6本书一并结帐,200元财货两清,皆大欢喜。那一年的苏州之行,遍访苏州园林,拍摄了千余张照片,至今仍在写作中频繁使用,感到真真不虚此行。而这来自沧浪亭外书堆中的6本古书,尤其是那一部“红楼梦传奇”,我也一直将其视作此行重要收获。

当年,携书归家之后,即多方查考,欲明确这一部“红楼梦传奇”的版本源流。事实上,我购得的这3本“红楼梦传奇”也属零种,并未完全成套。当时隐隐感到这部书是分为上下两部分内容,下部内容于首页右上角总题为“怡红乐传奇”,我所购藏者中恰有两本为这一内容,且为内容完整;另一本没有总题,名目未知,似是上部内容的一部分。

虽经多方查考,最终却未能破解此书确切版本,只得暂且搁置。这一搁就是数年,直到五六年前,方才获知,此书乃南京人万荣恩所著《红楼梦传奇》,又称《醒石缘传奇》,全书含上部《潇湘怨》四卷36出戏文,下部《怡红乐》两卷24出戏文,共计六卷60出戏文。是书为清代嘉庆八年癸亥(1803)青心书屋刊本,是万氏自己出资在南京刻印刊行的,距今已两百余年,流传未广,存世极罕。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40年前,由中华书局于1978年出版的《红楼梦戏曲集》中,曾指出目前可以搜集到的,以《红楼梦》为故事情节的清代戏曲版本共计有十种——此书辑录这十种红楼梦戏曲,是迄今为止最为学界认可并通行的戏曲专集。书中特别提到了南京人万荣恩的剧作,认为其著《红楼梦传奇》中所含的一部《潇湘怨传奇》是属于敷演《红楼梦》剧情的,故予以辑录;而另一部《怡红乐传奇》则是演绎《续红楼梦》剧情的,就没有辑录。也即是说,我手中的这一部《红楼梦传奇》,虽不是全套,可其下部《怡红乐传奇》内容却是完整的,而这一内容是至今尚未对外披露过的。

时过十余年,“沧浪亭外逛书摊,书堆偶遇红楼梦”的旧事,总令我时常生出书缘曼妙,世缘难测之感。橱中案头,偶尔翻检一二,这3本巴掌大的“巾箱本”,总是让我眼前浮现出偌大一个书堆,甚或“书山”,恐怕这一辈子都得“只在此堆中”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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