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三)

莫昀捻下一颗青梅握在手中把玩,睃着一旁倚在扶栏上的王小姐。明媚的光从云隙洒落而下,假山的池面上波光粼粼,那条白长裙愈发明亮起来,海蓝色腰带、精心打好的蝴蝶结和那双微微露出裙底的西式女高底鞋,衬得她如亭亭玉树。

王志楠心知他在偷看自己,心底生起几分得意,愈加高傲得挺起胸脯,拿眼觑了觑一身板正长衫的莫昀,粉渍的娇面不屑地扭向一边。

一阵狂风像是从水塘的青萍生起,直打得荷叶乱战,王志楠的衣裙咋如波浪翻泳。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缩肩护身,忽而啊的一声,那条系着粉带的遮阳帽应声而飞,一头乌亮的秀发倾斜而下。

莫昀一路小跑,追上翻滚的遮阳帽,方起身,正对着惊慌的王小姐。飞乱的长发,惊鹿一样的眼睛,颤抖的嘴角,莫昀一阵心疼,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竟然有种凑上前去将她抱住的冲动。

王小姐惊恐得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一步步靠前,心快要跳出来。莫昀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涨红着脸,方欲开口道歉。王志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夺过遮阳帽慌忙跑去。莫昀回过神来,脸上热辣辣的,只见日照当空,林影墨翠,梅子悠悠荡着,散着青亮的光。

莫静之在餐室准备下丰盛的午餐,尽是时兴的新式菜肴,以及油煎、糕酥等甜点,一张大八仙桌,满满地摆上几十个盆碗盘碟。

王掌柜连声说破费,莫静之忙道:“一家人,客套什么。”又命下人准备热菜和汤羹。

王掌柜在耳边低语了几声,说了方才花园二人见面的情况。莫静之听了哈哈大笑道:“向才啊,我早就说过这东西贼得很,以后还要令爱好好教导。想我们那时哪里还见什么面啊,不都是两眼一摸黑,听媒人海天海地地说,一直等到那洞房夜,隔着红盖头还在想对方长什么样呢……现在的年青人可真不一样了。”

王掌柜笑道:“谁说不是呢,这父母不命,私见男子是春闺一大忌,搁过去可是要辱没门楣的事,还要牵连族人的,也太枉顾人伦常情了。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如今那些大人们说的时务维新还是有些道理的。”

莫静之仰了仰头,抚了抚髭须不语。

莫昀看了看闷头吃菜的王小姐,又竭力向父亲看去。莫静之只顾着同王掌柜推杯换盏,竟一件事都不支使他,与往日会见宾客略有不同。

莫静之与王掌柜交谈甚欢,放下酒杯,向来旺示意。来旺忙去通知后厨预备上热炒和汤羹。莫昀盯着来旺走过帷幔,向后厨疾走,心底一阵怅惘。

王志楠嗑着瓜子,斜眼诧异地看着他。

莫昀见父亲长舒一口气,忙端直身子。莫静之放下酒杯道:“向才啊,我等老人还是出去走走,让这两个年青人再聊聊。”王掌柜会意,扶起莫静之向棋室走去。不多时,来福跑了过来,支应侍立的丫鬟将没动封的老酒,没大动的烧鹅、熊掌等肴馔捧起来送给姨太太们。

丫鬟玟儿捧起酒,翠儿端起盘,莫昀忙要去接。来福满面堆笑躬身道:“老爷说了,少爷如今也长大了,这些下人的活再不可做了。”

莫昀心下恼怒,却见外人在前不好发作,猛得点了点头,大口出着气。

来福见状赶紧退下,寻思少爷为何这般动怒。

莫昀的目光跟着丫鬟走进掀开的帷幔,梅子芬背坐着,玉簪的珠子轻微地荡着,见送来肴馔忙接了下来,原本窈窕的身段因为过于宽大的袍服而显得清瘦了。莫昀一阵心酸,忙转过身来,见王小姐磕着瓜子转身走向庭院,忙追上去找一些时兴的话题与王小姐攀谈起来。

“子芬、诗月,你们觉得王小姐怎样呢?”三姨太赵秀蓉笑问道。

子芬不作答,二姨太李诗月摩弄玉镯道:“看跟谁比了,子芬是比不上,可要比赵家的姨太太们,那强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三姨太是赵秀才的二堂姐,登时暴怒起来:“比玉桂香的戏子们怎么样?”

二姨太曾是玉桂香的头牌歌姬,听此如何不破口大骂。梅子芬见骂得实在难听,忙劝解起来,丫鬟们死死拉住才不至于撕扯。但见左劝右劝两人仍不肯罢休,索性任她们吵去,她也见惯了二人争高恨低,在老爷不在的时候谁都不服谁。让她们闹去吧,她想,不如自个儿往卧房去清净。文秀见她动身忙跟上前扶住,见没人处尽道两位姨太太的粗鄙无礼,不禁夸耀梅子芬温婉娴静。梅子芬冷冷一笑,默默地走进房去。

坐在窗前,她不禁回忆起过去,那时候她正是豆蔻年纪,那个姓陈的男人正在那时闯入她的记忆。

“喂喂,一大早的你在舞什么?”梅子芬睡眼惺忪,烦恼地问道。

“练我的陈家剑法!”男人不看她,自顾自地挥起剑,刺点挑劈,如行云流水,格挡拆分,如春燕穿梁,梅子芬看得呆了,不禁拍手叫好。

男人立定收招,猛的掷剑于地,恨恨地道:“可惜我庶人之剑,匡扶不了江山社稷!”

梅子芬惊得不敢说话,屏住气看他远去的高大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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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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