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余文飞/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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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 缘
余文飞
自小就怕鼠,每每一看到老鼠那毛茸茸,龇着牙,拖着根鞭子似的尾巴,颠着小碎步,瞪着小眼睛东张西望的样子,整个身心都会发憷,汗毛都竖得起来,几欲到闻鼠色变的地步。
小时候,睡觉不安分,喜欢踢被子,母亲屡屡劝教,却一直改不了,便吓唬道,晚上老鼠多,它们可是专啃露出被子外的脚趾头唷,自此再也不敢踢被子了,每晚都小心地蜷缩着身子,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露出脚去,让老鼠逮个正着。
越怕鼠,却时常见到鼠。老家在乡下,农村有句俗话说“越穷越见鬼”,我却首肯“越穷越见鼠”。八十年代,正是中国老百姓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而我祖祖辈辈靠土里刨食的家境,亦属于那种滚个草墩进门,只会满屋子滴溜溜转,打不到个物件的家庭。老鼠却乐于光顾,一窝窝,一串串。晚上在火塘边闲聊,这些小家伙次第来凑热闹,一个个吱吱唧唧,就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在堂屋里东跑西窜,空荡荡的堂屋成了它们的乐园,我就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直勾勾地看着它们的一举一动,一看它们有些靠近的意思,就赶紧翘起脚来。母亲搂紧我,大声呵斥它们几句,跺跺脚吓唬它们。小家伙们初始有些害怕,倏地就没了影儿,我总是盯着它们往哪儿走了,那些窄小而隐蔽的小洞就被我探得一清二楚,平日里玩耍接近这些小洞时便陪着小心,生怕忽然它们窜出吓自己一跳。吓唬它们只是暂时的,渐渐地,小家伙们便不再害怕母亲的大声呵斥,跺跺脚了,只是象征性地做个转身欲逃的架势,眼瞅着母亲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依然我行我素,大张其事。父亲这时候出马了,随手从火塘里捞起一根两根喷着火焰的柴棒子,突然扔过去,这招管用极了,小家伙们瞬间逃得无影无踪。可是过不了多久,楼上又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木楼板把它们欢乐的脚步放大,俨然成了它们的舞台。
老鼠肆虐,母亲时常皱着眉头,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诸如米柜子啃破了个洞,衣物被咬破,盐罐子摔了,鸡窝里的蛋不见了等等蝇头小事。父亲来了气,骂骂咧咧地动上了手,找来些拳头大的卵石,我也派上了用场,躲在父亲身后,指指点点地帮着父亲找到那些鼠洞,父亲便用斧头把一个个卵石敲进洞口。洞堵了很多,老鼠却没见少。那些土坯夯的墙抵挡不住老鼠锋利的牙齿,往往是塞好一个洞口不久,旁边又出现一个。再说,老屋属于那种一溜串的通房,少则几户,多则十几二十户连在一起,户与户之间用木板隔断,简陋些的只是用细竹编个竹篱,糊些草泥完事,邻居之间那点单薄的距离,挡不住老鼠利索的脚力。张家的鼠窜到李家去,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反之亦然。
母亲看着父亲堵不住老鼠,便趁着赶集的机会,买回来一些鼠药,在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撒了些。这些用麦子掺拌毒药的鼠药还真管用,一如那卖药的小贩叫卖的那样“耗子药,耗子药,耗子吃了跑不脱!”。许是饥不择食,一晚上的功夫,鼠药少了许多,堂屋里挺尸了好几只老鼠。父亲乐了,用火钳夹了,丢到屋后的阴沟里,逢人便介绍老鼠药的好处。可是,坏事接二连三地来了,先是家里生蛋最勤的那只老母鸡蹬着脚死了,母亲舍不得丢,说宰了吃,宰开后,在鸡嗉子里发现了一些老鼠药,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鸡肉终究没人敢吃,全被父亲一股脑儿倒进厕所里;接着,屋后的老李家的大黄狗死了,老李头阴沉着脸来到门口,瓮声瓮气地对父亲说要他今后把死老鼠丢远些;再是王麻子家的猪,幸好发现得及时,王麻子一看见猪叨着一只死老鼠,赶紧追上去打落下来,那老鼠还是被撕去半截,王麻子媳妇哭哭啼啼地找来邻村的老兽医,又是灌药又是打针,总之那猪没事后,父亲长舒了口气,母亲便悄悄地扫去角落里的鼠药,倒进村前的大河里。
邻居家买来个鼠笼,带着机关,装好了机簧,放进点肉皮脑脑什么的做诱饵,第二天便有了收获,关住了一只大老鼠。邻居一家满脸喜气,把鼠笼放在场中央的石碾子上,惹得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气嘴八舌地议论该怎样处置。有说用水浸;有说用针扎;有说关着饿死;有说用煤油烧……最后经过一番唇枪舌剑,邻居家做主,拿来了煤油,把老鼠浇个透身,一点火,那只老鼠在大伙的惊呼和嘻哈声中,被烧得吱吱怪叫,拼命逃窜,鼠笼子都被拽翻了几个跟斗,没挣扎多久就焦糊了。随后,鼠笼几乎每天都有收获,大家便变着法儿地处置这些可憎的阶下囚。起初我每次都挨着挤着地去看热闹,后来每当看到笼中那些可怜的小东西滴溜着小眼珠,一脸绝望的样子,心便软了,便不再去看热闹,竟怜悯起它们来,小心灵里希望老鼠们来偷吃我家的东西,吃饱了就好,不要再贪吃,尤其不要去贪吃鼠笼里的那些东西。
对老鼠的态度有了改观,老鼠似乎就少了,后来读中学,读师范,该是没有过多地去留意老鼠,竟然没看见一只老鼠,倒是在电视里时常看到卡通老鼠,那只迪斯尼公司塑造出来的神气米老鼠,以及后来和汤姆猫嘻哈追逐的聪明机灵的杰瑞鼠,它们的勇敢、善良、睿智、灵动、可爱,带给了我不少愉悦的感官体验。
毕业后,工作了,结婚了,有了孩子。单位宿舍四十多平米的空间苦苦地压缩着一家老小的欢愉。不经意的一天,母亲收整衣柜,忽地惊呼起来,衣柜的角落里竟然发现一个老鼠窝,这下乱了套。妻子抱怨怎么不随时关门,让老鼠有机可趁。轮流着领孩子的母亲和岳母更是大呼小叫,不能让老鼠在家里,咬到宝宝怎么办。一家人便动了起来,母亲抱着孩子监视着,妻子和岳母擎着扫帚和拖把亦步亦趋,我便费力地挪动着挨挨挤挤的家具杂物,一寸一寸地搜索屋里,那阵势,不亚于战争场面上夺取阵地般充满火药味。折腾了一个上午,还是母亲眼尖,惊呼着说看到老鼠跑到客厅的沙发底下了,战斗顿时紧张起来,妻子掩了卧室门,岳母掩了厨房门,电视柜前,三个女人虎视眈眈做拦截状,我正要挪动沙发,妻子战战兢兢地说道,还是把门打开,逮不住就把它赶出去也好。我一仰头,三个女人都一脸恐惧状,只有半岁的女儿在母亲怀里看着我嘻嘻笑,看来除了不懂事的女儿,大家都怕老鼠。开了门,我一挪动沙发,那只似乎早也惊恐万状的老鼠倏地跑了出来,飞也似地闪了出去,岳母猛地关上门,母亲念了好几个阿弥陀佛,妻子手里的拖把丝毫没有移动过的痕迹,我猜测即使老鼠冲她冲过去,她也会吓愣的,或是只有尖叫躲闪的份。
有了这次的教训,家里防鼠意识加强了,进进出出总是随手关门。关了门,却关不了下水道,类似的经历又上演了几回,和狭窄的单位房斗气,和挨挨挤挤的家具斗气,和堵了开开了堵的下水道斗气,和被老鼠咬破的衣物斗气,和米口袋里豁然出现的老鼠屎斗气……
母亲建议用老鼠药试试,岳母反对,说家里有孩子,吃不准被孩子乱抓误食了后果不堪;岳母买来鼠笼,可也不知是不是时代变了,老鼠精明了,不论用什么好吃的东西做诱饵,老鼠始终不上当,倒惹得母亲对岳母一脸嘲讽;妻子领来一只猫,猫儿在拥挤的屋里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老鼠随便往夹缝里一钻,惹得猫儿对着那些缝缝隙隙撕撕抓抓叫个不停,老鼠逮不着,凌厉的叫声却让大家烦躁不已,只好送人了事。没办法,只好一发现老鼠,一家人全出动和老鼠作斗争,斗出了莫大的仇恨,巴不得天下的老鼠一下子全死光。
过了些年,买了地皮,建了房子,压抑了多年的神经有了较大的放松。可怜我的母亲与父亲,先后辞世,没有和我一起住一回敞亮的房子。每逢清明时节到父母的坟前祭奠,我总不忘绕着坟茔逡巡一番,除除那些蒿草荆棘,更多的还是看看有没有老鼠扒的洞,虫蚁做的穴,一旦发现,便用些土块疙瘩堵得严严实实,父母一生在土地上忙碌奔波,他们最终安息于土地中,我不希望鼠螽虫蚁再去打搅他们的安宁。
女儿见天长大,喜欢动画片,尤其喜欢《米老鼠和唐老鸭》《汤姆猫和杰瑞鼠》,更喜欢昆明方言版的《小咪喳和大洋芋》,一有空闲,便不厌其烦地放着影碟,随着电视里的情节喜怒哀乐。我和妻子被动地顺从着女儿,也不时看得津津有味。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一天,电视柜前忽地一个小东西倏地一闪。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家里有老鼠。妻子不信,我和妻子便翻箱倒柜地寻找证据,书柜底层的一堆碎纸屑让我脑袋哄地一下大了。赶紧检查书柜,好几本藏书和一些珍贵的样刊都不同程度地遭遇鼠口的暴力。我气愤异常,立即和妻子展开大搜捕,随着搜捕的进程,面对着它留下的破衣烂衫、破书碎屑,原本对老鼠的一点点好感淡然无存了。大搜捕进行了一天,却连个鼠影都没看见。我和妻子有些气馁,但对家里有老鼠却坚信不已。邻居给出了个主意,说在街上看见有卖粘鼠胶,听说效果不错。
粘鼠胶买来了,我足足撕扯开五张,每个房间都摆放,并在粘鼠胶上撒上了最香最甜的食物来引诱它们。入夜,一家人围着电视兴致盎然,忽然听得厨房里悉悉索索,还不时发出一两声吱吱的尖叫。一家人连忙兴奋地奔进厨房,只见粘鼠胶上粘住了一只小老鼠,那些黏黏的胶液牵牵绊绊地扯着它的头、足、尾,小家伙拼命地挣扎,可是每挣扎一下,便又被粘牢了几分,粘鼠胶上留下了一簇簇被撕扯下来的毛。妻子来了巾帼气概,拿来火钳把粘鼠胶密密实实地裹住老鼠。女儿躲在我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老鼠在妻子的折腾下疲于挣命。眼看得老鼠是逃不了了,妻子便问我该怎样处置,眼前顿时现出小时候那些在鼠笼里死于火、死于水、死于棍棒、死于鞋底的老鼠来,心下有些不忍,看看女儿,她那楚楚可人的小眼睛比那只倒霉的小老鼠还滴溜得厉害,便想着放了它。把想法对妻子一说,女儿欢呼起来,妻子愣了半晌,点点头,可谁来放这小家伙,我和妻子手还没伸到近前,那老鼠吱吱一叫,早也哆嗦得厉害。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丢到房后的草地里,任它自生自灭。第二天一大早,女儿早已央求着我带她去看看,那只小老鼠逃脱了没有。我也好奇得紧,便拉着女儿一起去,刚下楼,妻子也急急忙忙跟了来。一家人忐忑不安地来到屋后,那只小老鼠不见了,连那片粘鼠胶也没了踪影,我和妻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女儿一个劲儿要我们找找看。我只好象征性地四处看看,心里早也后悔起来,屋后这片空地时常有野猫出没,那只小老鼠定是劫数难逃。
回到家里,空气有些凝重。妻子整理厨房,意外地发现灶台下有一小堆瓜子壳,堆得整整齐齐,丝毫散落的碎渣都没有,该是小家伙的杰作,竟让我隐隐有些惴惴不安。女儿看着动画片,没了往日的那种嘻嘻哈哈的欢乐。第一次变相地谋杀了一只老鼠,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高兴劲儿。
父亲三年孝期满,回了趟老家,黑乎乎的老屋早已无人住了。我独自踯躅在老屋里,上上楼,下下梯,触摸着那些烟熏火燎的往事,怀念着那些苦涩而兴奋的记忆。忽然,我在那只黑不溜秋的橱柜后发现一片纸头,便随手抽了出来,竟是小时候一直喜欢的一幅《老鼠嫁女》年画。记得这幅年画是我五岁那年过年时母亲买回来的,我第一眼看到就煞是喜爱,看着父亲把它工工整整地贴在橱柜上方,隔三差五都要歪着头看个仔细。后来也不知咋地就不见了,我央求母亲找了几回,却一直没想到是掉落在了橱柜后面,还以为是掉落下来被老鼠扯去做窝了。年画早也斑驳不堪,那些抬着花轿的、敲锣打鼓的、吹着唢呐的、抬着彩礼的送亲鼠,那只跟着喜轿的媒婆鼠,轿前一只拽着尾巴拖着另一只四脚朝天抱着一枚鸡蛋的送蛋鼠,走在迎亲队伍前面的两只蹦蹦跳跳的金童玉女鼠,均已经模糊难辨,花轿里那只探出头来眉开眼笑的鼠新娘只有头上的红头巾还有些依稀的颜色。看着看着,眼里泪水悄然充盈,眼前浮现出父亲不厌其烦地指点着给我介绍这只老鼠送亲大军谁谁谁是干什么的情景,心里凉丝丝的。
记得妻子开着玩笑抱怨过我一回,说我是属麻蛇的,蛇是老鼠的天敌,我还怕老鼠,说得我没了脾气。可是从小到大,谁没怕过老鼠,更别说是深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鼠辈了。
余文飞简介
YUWENFEI JIANJIE
余文飞,笔名南云,男,1977年出生,云南寻甸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届西南作家班学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协会员、昆明市作协理事、寻甸县作协主席。迄今已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发表诗作1000余首,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等200余篇。100余篇(首)诗文录入各种公开出版文集,总计200多万字。个人传略收入《中国小说家大辞典》等文献书籍。著作出版小说集《余文飞小说选》〔上、下卷〕,诗集《闲适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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