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最 后
弘一大师最后手书：悲欣交集
最 后（节选）
阿 迪
小时候读过：“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天真的童年并没有多少伤感，只是背诵，可谓有口无心。稍长，读及林黛玉的《葬花吟》则有所感伤，“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及至“春去也，落红乱飞愁如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始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世事悲苦，也方知被贬黄州的苏轼仰天长叹：“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花逝，是个凄美的结局。樱花之美在于她在最壮观的时候毅然凋落，辉煌过后必是黯淡，豁然面对那是造化。人逝亦如花逝，只是庆生悲死的习俗，更多的时候是逃避，甚至是祈求长生不老，但道法自然，每个人的最后，必然离开曾经热恋的人间。
关于死亡，唯物论者认为死亡就是个体的毁灭或消失。唯心论者及诸多宗教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形式转换，还有来世。孰是孰非，姑且不论，但有两件事情是明确的：一，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二，我们不知何时或如何死。“在地球的任何地方，死亡都可以找到我们，即使我们就像是在一个可疑而陌生的地方不停地转头设防。如果真有什么方法可以躲避死亡的打击，我将义无反顾。但如果你认为可以幸免一死，那你便是疯了（蒙田语）。所以，世上唯一最公平的事情：无论是谁，最终必死。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么就坦然面对死亡和接受死亡。只有经常的反省，也许才能了解生命的真义。接近死亡可以带来真正的觉醒和生命观的改变。对年轻人来说，我特别强调生命远比死亡重要得多，只有珍惜生命和珍爱他人的生命，才能有良好的结局——善终。
临终关怀虽是老话题，至今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临终者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恋恋不舍，内心充满不安、拘谨乃至无奈。临终者正在丧失他的一切：他的房子、他的工作、他的亲情、他的金钱、他的身体和他的心。因此临终者悲伤、痛苦，甚至愤怒。而接受死亡的过程需要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失望、接受。临终者可能不愿意说出他们心里的真正想法，或者说出来也做不到了，有时想说什么，也无力说出。探视者和亲人常常看到他的漠然、昏睡，或焦躁、恐惧，或挣扎、痛苦，或流泪、窒息……。探视临终者要尽量平和自然，表现出极大的善意。因为可能就是最后一面，和一个生命作道别，让逝者轻松上路，这也是朋友亲人的最真切的心愿。探视者以平日着装为好，临终者感到的是朋友串门、相聚攀谈，亲人着便装，感觉是在过日子，临终者感觉还来日方长，心情便会轻松起来。最忌黑、白、灰三色的正装，临终者会有探视者是来送别或吊丧的错觉，病人心情会沉重有加。送花最好送病人喜爱的花，如不清楚，就以喜庆吉祥的红色、粉色、黄色为主，切忌白色、蓝色。因为白花、蓝花、菊花（白、黄）、松柏、万年青等多用于葬礼。花朵不能全是开放的，因为花全开了，随后就该凋谢了。花朵中一定要有含苞待放的或半开放的，甚至有一两个花骨朵儿最佳，给病人一个盼儿。如同老人最喜看儿童玩耍，能婴儿乎！送水果以寓意吉祥的水果为主，如苹果、寿桃、石榴、橙子等等，忌送梨子、荔枝、无花果等，主要是谐音或字面之义为风俗所讳。探视者表情温和，略带微笑，走路说话一定要轻。临终者最需要的是对他表达无条件的爱，越多越好。不仅是临终者，就是重症病人也同样需要。他们期望被他人触摸，他们自己希望被当做健康的人而不是病人。他们认为只有重症或濒死者，别人是不愿意碰或不敢碰的。基于此，只要触摸他的手，注视他的眼睛，或轻轻地为她按摩，或轻轻地一个拥抱，他都会获得极大的安慰与满足，而我们也许过于含蓄，却暴露了我们对爱的吝啬。与临终者交谈，要尽量回避“死”字和加重的病情，要避开过去他不愉快的人和事，要学会倾听他的诉说，不管他说的对错，我们都应宽容，慈悲，有时还需要幽默。面对晚期病人或临终者我们不要说“再见”，因为他们正处于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希望能用些温存一点招呼语言。
面对死亡，临终者不得不必须放下，而亲人同样必须学会放下，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着必倒，高者必堕。临终者如同远航，回首岸上，发现所有的亲友都在向他挥泪告别。船已离岸，除了离开，别无选择。而亲人的叮咛与祝福，让他放心远行。在我的病区有一对令人肃敬的老年夫妇。丈夫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病有几十年了，长期疾病折磨已导致老人双目失明，而且时常伴有心绞痛，但老人非常坚强，且思维敏捷，记忆不减当年，生活很有质量。这些都应归功于他有一位贤淑的妻子，妻子是他的眼睛，又是他的双手，数十年如一日。去年，妻子不慎摔倒致股骨颈骨折，坐上了轮椅，丈夫就陪在身边，天天讲故事，唱情歌，过家家。相濡以沫，厮守到老，这便是对人间爱情最真实最美好的诠释。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周前，丈夫突发酮症酸中毒（肝昏迷），这是糖尿病晚期最严重的并发症。虽经全力抢救，但由于年老病重已导致多脏器功能衰竭，终无力回天。坐在轮椅里的妻子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还不时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老人坐在爱人的床边，默默地，一点声响都没有，静静地守看着，守看着“熟睡”的丈夫，整整一夜。我不知这一夜老人在想什么，但我相信老人不愿意天亮，因为爱人天明就要远行。告别时刻，我们都哭了。老人以最深切、最诚恳的语气说道：“我就在这里陪你，我爱你。我也希望你留下来陪我，可我不要你再受那么多的苦，你放心走吧，你并不孤独，现在乃至永远，你拥有我全部的爱。”多么温情而又忧伤的话别！爱情这个词，我们更多地时候是在小说剧本里寻找，什么梁祝之爱、宝黛之情……，这一切在这对普通的白发夫妻面前显得多麽虚拟与苍白，不是没有真情，而是你不真诚。不是没有爱情，而是你并不珍重！就像明月清风，谁都可以拥有，可很少有人学会珍惜。
赵朴初老人在写他的遗嘱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
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一九九六年十月书于北
—— 赵朴初
临终之时，我觉得，在可能的情况子下，尽量死在自己的家里，因为家是大多数人最温馨、最熟悉又最舒适的地方，家有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安全感和私密感，临终者有回家团圆的祈愿，有想回家睡觉的习性，亲人都应尽量满足他。因为这样做，能让临终者安详地死亡。可现在大多数人是死在医院里，甚至是死在抢救室里，即便如此，死者的家属只要用点心思，还能为死者做点功德无量的小事。如把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放在他的身边或他能看见的地方，哪怕是一本书、一张照片、一幅图画、一盆鲜花……，甚至小声播放他最喜欢的歌曲和音乐，可能的话，把家里烧好的饭菜带来。最好有亲人陪护过夜，特别要紧的是 ，他的子孙晚辈们，哪怕是小小孩，只要医院允许，孩子们可轮流来探视，这会给临终者以无限的力量和慰藉。而孩子的家长却多不情愿这样做，一嫌临终者脏或疾病传染，二是怕死者吓到孩子。其实不然，临终者的神识在离开时一定会为他身边的亲人后代加福的，就如佛陀摸顶，吉祥如意。我们因过于世俗功利，只看眼前，不看身后。只盯住有形的表象，却忽视了无形的本初。现代科技可以合成生命物质，而这些生命物质却不能合成生命，所有的胚胎生命都离不开细胞的遗传物质，细胞的遗传物质携带着生命密码，它的信息容量远远超过今天最发达的互联网信息总量。它表达着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就像宇宙，我们看到了太阳、月亮、星星，还有银河，就认为看到了宇宙，其实，这只是一部分，组成宇宙的70%以上的暗物质是看不见的，但科学证明是存在的。而且暗物质无处不在，但我们却全然不知。中医上的经络存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内，看不见，摸不着，科学也已证明确实存在。我说这些，就是提醒我们对生命的构成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当然对死亡也能有一个全新的认识。至少现在我们对生死的认识还有很多未知之谜。
当一个人确实到了临终的最后阶段，他对于其周围事物的觉察，也许比我们的感觉来得敏锐。噪杂、哭喊、摇晃移动，乃至一切侵入性治疗，都会引起刺激、愤怒和痛苦。让临终者的心在死前保持平静绝对重要。临终之际，切勿询问遗嘱，亦勿闲谈杂话。一个人欲留遗嘱，应在健康时写就，最好有公证人和律师在场，文本一式两份，一本交律师保存，一本自己留存。特别是家有丰厚财产的人，生前一定要处理好财产的分配关系。免得身后亲情反目，家庭不和。作为父母，不要把太多的钱财留给子女。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多留些精神财富，有益于子孙。
死亡，它是人生的最后一个主题。我们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善始善终是人生最美的一个圆满。爱自己，也爱别人。冰心老人告诉我们：“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其实，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它是爱的传递、意念的延续、精神的传承。生死相依是责任，珍爱生命是权力，善待死亡是义务。有一个事实很少有人想到，但也无法做到。那就是：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死后，他却不能自己爬进坟墓。
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 冰心题
时间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人们的记忆、感觉和期望。时间的长短实质上是在度量人们的记忆、印象和期望。过去的印象留下来，就是记忆，现在没有长度，但通过人的注意而得到持续，并不是将来的时间长，而是人们对将来的期待长，也不是过去的时间长，而是人们对过去的回忆长而已。不管你多有财富、官位多高，或是著作等身、荣誉无比，亦或是声色犬马、声名狼藉，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皆不能带走，陪你继续上路的只有自己的灵魂。所以，人生不是一场物质的盛宴，也不是一次精神的狂欢，而是一番灵魂的修炼。
人啊，活着时像花儿一样，其实，死时不也像花儿一样吗？！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 晚晴老人（弘一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