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法国著名作家、思想家,1907年生于索恩-卢瓦尔,2003年逝世于巴黎。布朗肖一生行事低调,中年后不接受采访与摄影,但他的作品和思想影响了整个法国当代思想界,对法国许多大知识分子和大作家如乔治巴塔耶、列维纳斯、萨特、福柯、罗兰巴特、德里达等都影响深远。
柏拉图:没有人拥有死亡的知识;保罗·策兰:没有人为证人作证。然而,我们总是为自己选择一个伴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某种既内在于我们,又外在于我们的东西,它需要我们对自己感到匮乏,以便穿越我们不会抵达的界线。所以,提前丧失的伴侣,这一缺丧,就处在我们的位置上。 一个我遁入沉默(SuhrkampGesammelteSchriftenVol.I,p.156)在这里对我们言说的东西,经由语言的极限张力,它的聚集,经由维持的必要性,即将一个人带向他者的必要性,抵达了我们;它在一个联合中抵达我们,而这样的联合并不创造统一,也就是被因此联系起来,被某种非其意义的东西束缚着,仅仅有所指向的词语。在这些诗歌中对我们言说的东西,通常十分简短,其中的词语和词组,似乎通过其模糊的短暂韵律,被空白包围着;这样的空白,这些中断,这些沉默,并不是允许读者呼吸的停顿或间歇,而是属于相同的严格,一种只准许稍稍缓和的严格,一种被认为并不传达意义的非语言的严格,仿佛空虚更像一种饱和,一种浸透了空无的空无,而不是一种缺丧。但这还不是我首先关注的,我首先关注的是如下的事实,即这样一种语言,一种时常如此艰涩的语言(就像荷尔德林晚期的某些诗歌一样)并不生硬——某种刺耳的东西,一种超越了歌声的尖锐的声响——它从不生成一种暴力的语言,也不击打他者,它不是由任何侵凌或毁灭的意向激起:仿佛自我的毁灭已经发生,因而他者得以保存,或者,“一个诞生于黑暗的符号得到了维系”(I,159)。 这样的语言趋于什么?Sprachgitter,语言栅栏:言说会留在栅栏——监狱的栅栏——背后吗,透过栅栏,外部的自由就得到了承诺(或拒绝):雪,夜,有名之地,无名之地;或者,言说是守护着这些栅栏,对一个人自己运思吗,栅栏让人渴望有什么东西可以破译,并因此将自己再次封闭在意义或真理无所拘束的幻觉当中,在那里,在“踪迹不行欺骗”的风景里(I,204)?但正如书写以一个物的形式来读解,以一个凝缩于此或此物的物之外部的形式来读解,不是为了标定它,而是为了在那里,在“总是漂游的词语的逆流运动”中被写下(I,204),外部不也被读解为一种书写,一种无所关联的、总已经外在于自身的书写吗:“草,被彼此外在地写下”(I,197)?或许,求助——它是一种求助,一声呼告吗?——就是吐露自身,是超越语言的罗网(“眼睛,栅栏之间的眼圈”),等待一个更宽广的凝视,一种目睹的可能性,一种甚至没有指示目光的词语的目睹: 那么,目光(或许),总已经在一个运动的视像里,和这个运动相联系:仿佛它是一个走向这些眼睛之召唤的问题,这些看到了可见之物以外的东西的眼睛:“盲于世界的眼睛”,“被言语淹没至盲目的眼睛”,在“一系列垂死的裂缝”中看(或居有其位)的眼睛。 虽然,运动未被打断:归返的断言只能让它更加贫乏,自在自行地转动的轮子的缓慢运动,照射着一片黑暗的领域,或许是夜,星星的黑夜之轮,但 外部:那眼睛聚焦之处——与人分离的眼睛,可设想的独立的、非人的眼睛: 去肉身化的眼睛,被剥夺了一切交流能力的眼睛,游荡着, 点缀永恒的眼睛(“永恒升起,布满了眼睛”);由此,或是蒙蔽自我的渴望: 但剥夺一个人自己的目光同样是一种目睹的方式。对眼睛的痴迷标示了某种外在于可见之物的东西。 同外部的关系,从不已被给予,运动或前行的尝试,无依无据的关系——这不仅仅是空洞眼睛的空洞超越所指示的东西,它同样是保罗·策兰在其散文片段中明确表述的可能性:以物言说。当我们如是以物言说之时,我们总在追问它们的过程中,欲知它们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一个总是开敞的、无尽的追问,指示着敞开者,空无者,自由者:那我们邀远地外在地所在。诗歌追寻的也正是这一所在。 这外部并非自然——或至少不是荷尔德林所说的自然——即便它和太空、行星及星辰联系着,偶尔同一个耀眼的宇宙符号相关;遥远的外部,一个依旧亲切的遥远,通过急迫地回归的词语(或许是我们阅读的专注选择的)——雪[Schnee]、远方[Ferne]、夜[Nacht]、灰烬[Asche]——达到了我们;词语回归,仿佛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一种同现实或物质的关系:强大的,柔软的,轻盈的,或许热情的,但这样的表述很快就转向了石头(一个几乎总是在那的词语),转向了白垩[Kreide]、灰岩[Kalk]和砂砾[Kiesel]的枯乏,转向雪的贫瘠的白色,那总是更白的白(水晶,水晶),无有增长:在无底之底的白: Schneebett,雪床:这命名的温柔引入了可以慰藉的无: 吸引,坠落的恳求。但“我”并非独自一人,它走向“我们”,于是,这俩人的坠落便统一成当下,甚至统一成那坠落者: 这“俩人的坠落”标志着一种无物可以打破、仍由孤独承担的、总有指向的、磁化了的关系: 一切都在括号里,仿佛间隔揭示了一种思想,在万物缺席之处,它还是一个礼物,一段回忆,一种共同的感召: WirsindFremde:陌生人,但彼此都是陌生人,仍不得不共同承担这将我们绝对地分离的距离之漂游。我们是陌生人。正如,若有沉默,两个沉默便填满我们的嘴巴: 那么,我们能说,诗歌的断言,在保罗·策兰那儿(或许总远离希望,正如它远离真理——但总是在走向两者的运动中),仍留下了什么吗,即便不是可希望的,也是可思索的东西,通过突然闪亮的短语而思索,甚至一切都已沦落黑暗之中:夜不需要星星(……)一颗星星无疑仍有亮光。 所以,即便我们说出大写的词语“无”,及其在原始的语言中持有的艰涩的硬度,我们仍可以补充:无物缺丧,因而,或许没有什么在缺失中得以表达。所以,希伯来的欢呼被分开了,从一声叹息开始。这里再一次: 被极其简单地写下的词组,注定持留于我们,持留于它所持留的不定,承受着,交错着,希望的运动和苦厄的静止,不可能的要求,因为它来自被禁者,仅仅来自被禁者,那被言说者能够到来的物: 是,甚至在虚无统治之处,当分离行事之际,关系仍未破碎,纵然它被打断了。 因而,在穿越荒漠的旅途(远征)中,总是持留着一个自由的词,仿佛是为了在那里求得荫蔽,一个可以看见、可以听到的词:Mitsammen[共在],在一起。 迷恋,我重读这些词,它们自身总已在迷恋中得到铭写。在深之深处,在彼世的矿口(InderJenseits-Kaue),有夜,弥漫且散布的夜,仿佛曾有另一个夜,甚于此夜之为夜。有夜,然夜色中还有眼睛——眼睛?——在目光所及之处留下了伤,它们召唤,它们吸引,如此,一个人必须回应:我正到来,我正带着我心的一次艰难成长到来。我应来到何处?到来,纵然是无处,只有在那——在垂死的缝中——无断的光(并不启亮)才令人迷恋。ImSterbegeklüft,在垂死的缝中。不是一道罅隙或裂纹,而是裂缝的一个无限延续,是一系列裂缝;那裂开又不裂开之物,或裂开了,又总已经再次闭合的东西;不是一个人不得不滑入深不可测的无限空虚的深渊之裂口,而是那些具有狭小限制的罅隙或裂纹,因为突破的不可能,失败的狭隘攫取了我们,而不允许我们在自由坠体中垂直地落下,即便那是永恒:或许是垂死,是垂死之心的艰难成长,是被策兰赋予声音的无证的证人。被赋予的声音:把他融入浸透着夜的声音的声音,无声之际的声音,一种迟来的瑟瑟之音,一份献给所有思想的、异于时辰的礼物。 死亡,言语。在陈述其诗歌构划的散文片段中,策兰从未明确地弃绝一个构划。不莱梅演说:诗歌总在运动,它们和某物相关,趋向某物。趋向什么?趋向某种保持自我敞开并能够被居留的东西,趋向一个能对之言说的“你”,趋向一个紧挨言语的现实。正是在这同一篇简短的演说中,策兰极其简洁和克制地提到了,对他而言——并且,通过他,对我们而言——不要让这样一种作诗的可能性丧失,意味着什么:经由如是的语言写下的诗歌,死亡,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在那些亲近他的人,压在数百万犹太人和非犹太人身上,一个无可回应的事件。在他不得不失去的一切中间,持留着这唯一一件可以通达的、亲近的、尚未失去的东西:语言。它,语言,依旧未失,是的,不论一切。但它不得不穿越自身之回应的缺席,穿越一阵可怕的沉默,穿越一种已死言语的千倍厚重的黑暗。这言语穿越它们,而不把已然发生之事的词语,给予自身。但它穿越了这事件的所在。穿越它并能够有朝一日再次返回,经这一切而得以充实。正是在这语言中,在这些年月和随后的年月里,我尝试写诗:为了言说,为了给自己定向并得知我在哪,为了某个向我呈形的现实,我不得不走向哪。它是,我们可以看到,事件,运动,进程;它是抵达一个方向的尝试。 言说,你也言说,即便你是最后的言者。这就是一首诗——或许,我们现在能更好地理解它——给予我们阅读、过活的东西,允许我们在这诗歌的运动中把握它,正如策兰,几乎讽刺地,赠予我们的:诗歌,女生们,先生们:那无限的言语,空无的死亡和虚无本身的言语。让我们读这首诗,以它痛苦地带给我们的、如今开启了的沉默: MauriceBlanchot,AVoicefromElsewhere,trans.JosephSimas,StateUniversityofNewYorkPress,2007,pp.53-93.(英译注:文中保罗·策兰的诗译自布朗肖的法语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