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罗爱卿

罗爱爱，是 嘉兴 城里近远闻名的歌伎。相貌才艺，无人能与她相比。她不仅歌唱得好，还能写诗填词。她的诗词篇章，被谱上曲子，到处传唱。人们十分敬慕她，都称她罗爱卿。

城里的风流绅士，都把自己修饰打扮一番争着去见她。许多人学识浅薄，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连头都不敢抬。

本郡有个赵子璧，排行老六，人称赵老六，出身名门望族，父亲前几年去世了，只有老母亲在家。赵子璧与罗爱卿经常见面，彼此情投意合。子璧爱慕罗爱卿的才华美貌，不惜花费大量金银把她聘回家。赵家张灯结彩，大操大办，两人正式结了婚。

罗爱卿本来因家中赤贫，无法生存，这才堕入风尘，自从进赵家以后，收敛心性，谨慎地遵守妇道家法，不该讲的话不讲，不该做的事不做，孝敬公婆，疼爱丈夫，十分贤惠。赵子璧非常宠爱她，两个人经常在花前月下，饮酒对诗，感情融洽，夫妻和谐。

有一天，子壁的朋友孙某来做客。几人喝酒到深夜，赵子璧觉得不太舒服，就到卧房里躺了一会。

孙某以为罗爱卿先前是个人人可以调戏的歌伎，便乘着酒性，与爱卿开起了玩笑，不免动手动脚。爱卿也多喝了几杯酒，脑子昏沉沉的，与孙某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说话未免有失分寸。

正当两人笑闹成一团时，子壁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俩的样子，勃然大怒。他把二人痛骂了一顿，三人不欢而散。

爱卿向子璧解释，她与孙某并没有任何瓜葛，子璧就是不信，执意要把她赶出家门。母亲过来劝阻，他也听不进去。眼看子壁一点听不进自己的解释，爱卿只得忍着内心的伤痛，离开了赵家。

她在城里租了间房子住下，既不访客，也不会友。一个人独自闲居，指望赵子璧能回心转意，再把她接回去。

过了不久，赵子璧父亲的一位朋友做了吏部尚书，捎信来让子璧到京城去，说要给他谋个官职。

赵子璧接信后想去，又考虑到老母亲在家无人照顾，一时犹豫不决。母亲催他说：“家里有丫环、佣人服侍我，你放心地走吧！不能因为我误了你的前程！”

赵子壁见母亲催得急，就打点行装，到了京城，投靠到那位吏部尚书门下。尚书说暂时没有合适的官位，让他先等一两个月，他就在京城住下了。

谁知赵子璧刚走了没几天，家里遭了强盗。财物被抢劫一空，佣人被杀，丫环被抢，只剩下老母亲孤零零一个人。

罗爱卿听说了，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主动回了家，担负起照顾婆婆的职责。婆媳二人靠爱卿原来的一点积蓄，再给人家做点针线，相依为命，艰难地度着日子，盼望着子璧能早点回来。

赵子璧在京城等了两个月，吏部尚书终于给了他一个江西临江路州判的差使。他领了官诰文牒，便辞别尚书，雇了车马，千里迢迢赶往南方。

刚刚上任不便带家眷，子壁想在上任前先拐到嘉兴家里探望老母，然后再去上任。回到家里，才知道家里的变故。家徒四壁，老母在堂，爱卿已回来侍候老母。三个人乍一相见，悲喜交集，抱头痛哭了一场。爱卿孝顺老人的行动感动了子璧，他不再提休妻的事。

在家里住了几天，子璧与母亲、爱卿商量：先去上任，等安顿下来，再想办法接她们婆媳二人过去。爱卿说：“您放心去做官，婆婆由我照顾。”

临行前，子璧摆了一桌酒菜，与母亲、妻子告别。酒过三巡，爱卿让子璧捧酒为老母祝寿，她即兴作歌，唱得一家人都流下泪来。赵子璧又喝了几杯酒，嘱咐母亲、爱卿珍重身体。带着醉意，解缆扬帆，启程赶往临江。

赵子壁上任后，慢慢安顿下来，他准备派人把老母娇妻接到临江同住。可当时正是 元顺帝 至正年间，方国珍、刘福通、朱元璋纷纷起义，战乱不断，路上很不安全，接人的事只能等路上平静了再说。

老母亲在送别儿子时多喝了几杯酒，江边风大，着了凉，加上年老体弱，从那天起就病倒了。

罗爱卿床前床后端汤送水，擦屎揩尿，耐心服侍婆婆。抓来汤药煎好后，总要自己先尝尝冷热，再送给婆婆喝，粥饭也总是亲自端到床前一勺一勺地喂给婆婆吃。她抽空就到寺庙求神拜佛，希望神灵保佑婆婆早日痊愈。

半年过去了，婆婆的病情越来越重，到后来，连汤水都不能吃了。

弥留之际，婆婆拉着爱卿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子璧为了功名，远在江西，半年多没有音信，我又得了病，已不行了。我们母子见不上面了。你是我的好儿媳妇，服侍我没有人比你再周到了。我死了，也没啥留给你，只有一个心愿：盼我儿子早点回来。老天保佑你今后有子有女，都像你孝敬我一样孝敬你。”说完，就去世了。

罗爱卿变卖了家产、首饰，亲自购买棺木，按照风俗为婆婆办了丧事。

从此，罗爱卿只剩下独自一人。她经常到婆婆坟上哭诉自己的哀怨。由于悲伤过度，加上生活上没有保障，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身体瘦得不成样子。

张士诚起义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537年，江浙右丞相达识贴睦迩印，招安苗军杨完者为勤王元帅，到嘉兴抵抗农民起义军。

苗军本是啸聚山林的土匪，纪律松弛，不受管束，到嘉兴后到处骚扰百姓。

赵子璧的房产，被苗军中的一个刘万户强占了。刘万户一见罗爱卿，便被她美丽的容貌和高雅的气质迷住了，非要强迫她做侧室不可。

罗爱卿恨得咬牙，但怕刘万户当时用强，皮肉受苦不说，还要被他侮辱，就假装同意了。她对刘万户说：“请万户等一天，让我梳洗打扮，干干净净地与您成亲。”刘万户答应了。

回到自己房里，关上门窗，爱卿止不住扑在床上失声痛哭。婆母已亡，家产被占，丈夫不在，现在恶霸又让她做妾。同意吧，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不从吧，又无路可逃。想来想去，只有一死。

一想到死，她心里倒平静下来，便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烧了一锅热水，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穿戴整齐，然后把一条丝巾挂在屋梁上，嘴里说着：“子璧，子璧，我先去了！”悬梁自尽。

第二天，刘万户不见罗爱卿出来，敲门也无人应答。撞开门进去，见爱卿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只得用绣花被褥裹上尸体，埋在后园的银杏树下。

过了不久，张士诚的大兵赶走了杨完者的苗军，临江府也被起义军占领。赵子璧丢了官，旱路不好走，就从海上坐船赶到 太仓 ，从太仓直接赶回嘉兴。

嘉兴城里，已不是原来的样子，街坊邻居都不见了。走进家门，家里空无一人。只见老鼠在房梁上乱窜，夜鸮在树丛里鸣叫。满院都是瓦砾野草，一片狼藉。

子璧不知老母与妻子到哪里去了，甚至也弄不清她们究竟是死是活，只好放下行李，动手打扫一下堂屋，先住下再说。

第二天，他走到东门外红桥边，碰到一个白发老头在桥下割草，便上前询问。那老人抬起头来，看到子璧，叫了一声：“公子，你可回来了！”双手抓住子璧的手，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原来他是赵家以前的老佣人。

子璧连忙扶起老人。老人含着泪说：“太夫人和六夫人都已经过世了。”

老人领着子壁来到城外白苎村赵母的坟前，指着松柏说：这都是六夫人栽的。”又指着石砌的坟墓与墓碑说：“这都是六夫人操办的。太夫人在公子走后，受了风寒，再加上想念你，一病不起。六夫人侍候汤药起居，无微不至。太夫人咽了气，埋葬时，六夫人披麻戴孝，扶着灵枢，亲自洒土，在坟上嚎哭半月。三个月后，苗军入城，刘万户强迫六夫人改嫁，六夫人誓死不从，自缢而死，被埋在宅后银杏树下。”

赵子璧听到这里，想想爱卿活着时候的好处，不由得潸然泪下。他马上来到银杏树下，把爱卿的尸体起了出来。爱卿虽然死了已有数月，但面貌如生，连皮肤颜色都没有变。子璧抱着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子璧请人用香水重新为爱卿沐浴，换上华丽的服饰，买了上等的棺木，把她移葬到了母亲的坟旁。

赵子璧一生未再续娶，在怀念爱卿中度过了余生。

参考资料《剪灯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