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踞两广灶台几百年的豆豉膏,还有几人记得

我堂兄高中毕业那年,我初中毕业。都考完试那个暑假,一起回到老家。有个深夜,坐在他家田埂上畅谈人生。他看上了一位女同学,自认为成功率很高,那是他们班最矮小最不漂亮的女生,估计有人要就会嫁出去。堂兄盘算,两个人一起奋斗,大约多少年可以备齐收音机、电唱机、电视机,美好生活遥遥在望。我听不太懂,但其盘算之精明,让我惊讶无比。结果,他只考了个专科学校。那姑娘呢,却考上了一个“中”字头的重点大学,坚决不从我堂兄。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堂兄,但却和他们班不少人成为了朋友。不管在哪个城市遇上他的高中同学,我们就会玩到一起。堂兄的高考成绩在他们班几乎垫底,他的同学大多考上名牌、重点大学,分了个好单位,从政、经商都出了些人物。发达之后相互调侃艰难出身,也是人生一乐。有一位在省级机关当差的老兄,常被他同学一本正经地介绍:“他老头儿是龙潭街卖豆豉膏的,卖豆豉膏送出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堂兄读书很苦,只考了一个专科,是否因此错失一桩姻缘,实在难说。相比之下,卖豆豉膏培养出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当然更不容易。这句话,包含了非常丰富的信息。其一,卖豆豉膏是一个职业,一个工种,事实上过去农村集镇卖的豆豉膏,多是自己做来卖,自产自销。其二,这是一种常见职业,一说大家都知道,间接也说明豆豉膏使用广泛。其三,这不是一种高等职业,肯定比不上食品站卖猪肉的屠夫更受人爱戴,唯其如此供出一个大学生才让人感慨。

现在在陆川县可买到的小塑料罐装的豆豉膏

豆豉膏确实曾长期是两广一种必不可少的调料,我小时候家家户户都用,用于代替酱油。中国话里有句经典废话,问起孩子多大时答曰,很大了,“可以打酱油了”。在我小时候,这话就不能用。我们几乎不打酱油,而是买豆豉膏。当然,那时候也不是没有酱油,但比较价钱之后,还是豆豉膏比较合算。农村婆娘嘴闲,评论人家新嫁娘,“她竟然不吃豆豉膏”,就可见豆豉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与重要,不可或缺。不消说,我是吃豆豉膏的。但我非常担心将来会娶回一个不吃豆豉膏的新娘,被一帮烂嘴皮的婆娘品头论足,因而又恨起了女人嘴。

豆豉膏是一种棕黑色油膏状调料,味道近乎酱油,以黄豆或黑豆为原料,经蒸煮、发酵、萃取、入盐、蒸发、浓缩等工艺过程熬制而成,其用料、加工过程和出来的成品甚至用途,都和酱油差不多,本身就是酱油的替代物,富有南方风味,其色棕黄或深黑,浓香扑鼻,深受人们喜爱。因为粤语里把酱油读作豉油,所以也叫豉油膏。软的豆豉膏很稀,要用汤勺才能舀起来,但有的很硬,须得拿刀来割。当然多是软硬适中,记得少年时看赶集的农民买豆豉膏回去,就用稻草拴吊提着。

豆豉膏几乎可以代替酱油的一切用途,但有些地方,用豆豉膏更好,酱油未必比得。

这是朋友送的一小瓶豆豉膏,有好猪肉才拿出来用

犹记得小时候家里炒肉菜时,凡今天用到酱油之处,当时一概以豆豉膏代之。豆豉膏一般装在一个小瓦罐里,摆在灶台上大铁锅前,和油壶、盐罐并列。使用的时候,要么拿筷子、汤匙甚至直接用锅铲挑些出来,直接就伸到锅中菜里,翻菜的同时,豆豉膏受热、沾水,会自行化开,融入菜中;或先在碗里装点水,搅几下把豆豉膏化开,再像使用酱油一样倒入锅中。

豆豉膏入菜受热那一刹那,一股轻微的白烟升起,随之随出一股浓郁的香味,闻着骨头都酥了。尤其是炒猪肉时,那味道香得简直要催人失节。当时的猪肉肉质好,下锅就有香味窜出,而且并非经常吃肉,对那香味敏感得紧。下豆豉膏后,同时再洒点米酒,米酒也是升腾肉香的东西。几样香味混着,在空气中流窜,给爹娘烧火的我,闻着就痛失自持能力。炒好后,但凡抓着机会,必然伸手偷吃。我家切肉是切成连肥带瘦带皮一片,经此热锅煅烧,又经豆豉膏和米酒的加持,有点偏向于焦干,口感是隐约酥硬,尤其是肉皮,带着稍许韧劲,耐嚼,肥肉去了些油,酥脆,瘦肉略硬,整块在牙齿上转几下,极尽人间春色。那股隐约带着酱味的香气,和油脂天然就有的香气,在热力的合力下一起发挥出来,足以让人胸无大志。

有时候,肥肉占分量多些,父母必把肥肉先剔出来炼油。当时我们唯一吃的油就只是猪油,没有豆油、菜籽油,花生油偶尔得一点儿,所以肥肉、板油属于战略物资般重要,炼出油来要装进陶罐里,陶罐由一个竹或芒草编的网兜套住,挂在灶台上面从屋梁引下的一个钩子上。缺失肥肉的肉,炒起来当然口感和香味有所衰减,但仍然是挡不住的一道美好回味。

用时可直接用锅铲挑到锅中菜里,也可以先筷子、汤匙先挑到碗里

豆豉膏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呢?简单地说,除酱油的着色、调味外(里面富有盐分),可以令肉心入味,尤其焖煮时香味更能透肉沁香,还能除去肉类食材固有的腥臊味,起锅时芡汁更浓,减少水分,形成略有焦干的爽脆口感,而色泽更饱满均匀。

豆豉膏不光在炒菜时才见身手,但凡肉类食材,从腌制到焖、蒸、焗、炖,无处不见其功。尤其是烹制水鲜、鸡、鸭、鹅、羊、牛、猪等肉类时,不放豆豉膏,纯粹靠食材的天然香味、鲜味,味道会薄多少!有人总结,豆豉膏咸淡适宜,因其自带的特殊浓香和易溶解、不粘锅、无焦味的特性,煮肉则味透肉心,煮鱼则去除腥味,煮青菜可除去“臭青”气和腐水味,简直就是调料界里的“万金油”。

制作豆豉膏,是一门很用心的手艺,从选豆到煮豆、发酵、去毛、浸豉、熬膏,每道工序都不容疏忽,自然质量上乘。讲白了,做豆豉膏的基本程序很简单,做得好不好就看师傅水平如何,其品质与选料、制作工艺密切相相关。通常选用有光泽、饱满、皮薄、颗位均匀者的黄豆、黑豆为原料,加入适量食糖、精盐和水蒸煮熬炼,豆烂取出,摊在筛上,厚度两三厘米,移置发酵室,分层叠放。充分自然发酵后,取出洗去豆面的霉毛;加适量水、糖、盐熬出浓汁,捞出豆渣,以文火熬煮浓缩成膏,冷却后,舀入容器中。

如果锅中菜较干,可先加水化开豆豉膏,入锅后能更快地沾润所有的菜

今天看来,这种以传统工艺手工制作的调料,不会有防腐剂,更是一种纯绿色的天然食品添加剂。从其制造工艺看,用料源自大豆蛋白的精华,营养丰富,经过高温煮制再发酵,不用添加什么,干净而自然健康。既有与酱油类似的色、香和味,又是一种膏状的半固体调味品,很适合当时交通较为困难的山里人食用。今天买到手的酱油,是不是酿造的,还难说呢。

豆豉膏既能列为高级调味品,又是大众化的广谱佐料。两广地区制作豆豉膏有数百年历史,在两广烹饪史上,占据过重要地位。很多小地方凭出产好豆豉膏扬名,不但在本地不可或缺,甚至销至港澳和东南亚地区。我老家桂东南一带,博白县的龙潭镇和福绵区的樟木镇,所产豆豉膏,都是地方名产——樟木和博白接壤,但已叫成鼓油膏——这两个地方的豆豉膏,主要原料用的是黑豆,做也来也是黑色偏硬的膏。

现在粤菜中仍有一些名菜,诸如“豉油鸡”“豉油蒸排骨”“ 豉油焗虾”等,也比较受欢迎,但已经是用酱油来做的。而以前是直接用豆豉膏来做,原汁原味的豉香直扑鼻腔,令人真正明白,什么才叫香。

我用猪油渣炒米粉,不用酱油,直接用化开的豆豉膏

盛放豆豉膏成品的,多用一种本地烧制的小陶盅,容量半斤一斤,外表是酱黑色釉面,朴实古雅,有一种乡坊情调,盛豆豉膏长期不会变质,油润如初,不发霉,不变味,不回潮,不稀烂。这种包装好的豆豉膏,除了自用,拿来送礼也不错。但现在城里几乎没人吃豆豉膏了,送给谁去?我有次在玉林街头闲逛,竟然在一家土产店发现有玻璃瓶装的樟木鼓油膏,非常高兴,买了两小瓶。大概有半年,我买菜几乎只买五花肉,豆豉膏炒五花肉实在是香。

玉林的朋友跟我说,本地尚有几家QS认证的豉油膏厂家,但多半已半停产。推测原因,一是消费习惯的改变,液体酱油的使用比豆豉膏稍方便,而且是全国性的调味佐料,人们跟着改用酱油,合乎情理。二是豆豉膏原材料包括黑豆、白糖等,市场价格波动很大,几乎年年上扬,对其生产经营带来巨大压力。

但在一些乡镇圩场,散装豆豉膏却到处可见,而且卖得相当好,因为物美价廉还是农村主要调味品。圩镇上,煮个生料粉,炒个时令菜,都要放豉油膏,吸引本地食客。这些散装豆豉膏主要出自家庭作坊,价格比正规工厂要便宜得多。

其实,南宁一带现在仍然广泛使用一种鼓油膏,即使和豆豉膏不完全是一回事,两者也应该有着不比堂兄弟远的血缘。南宁这种鼓油膏,不用来做菜,而是在生榨米粉广泛使用。生榨米粉是南宁一带的特色米粉,在米粉店里直接将大米浆团压榨成粉条下锅,煮熟盛出,即是生榨米粉。生榨米粉有两种必备调料柠檬酱和鼓油膏,是其他米粉不用的,多由食客自己添加。这种鼓油膏,也是棕黑色为主,比起我小时候常见的豆豉膏,鼓香味没那么浓,味道咸得多,而且性状很稀,非用小匙子舀无以取用。刮一点到生榨米粉里拌匀,一股别致的鼓香味扑鼻而来,实在是一种锦上添花。

炒青菜加豆豉膏,可以去除青菜固有的“臭青味”

著名作家阿成在其成名代表作《棋王》中,提到一种酱油膏。知青们合伙炖蛇肉,大家各自贡献调料、配料,一位家境较好的上海知青,先是被迫后是自觉,两次拿出私藏的酱油膏。二十多年前读这部小说,我就在想,这酱油膏到底和豆豉膏有无关联。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两不算不是同一种东西,也是同类产品。文中提到酱油膏的用法,一是要“冲好水”,和我们用水化开豆豉膏一个道理;二是半夜里下面条,“‘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可见酱油膏有调料之用,讲白了就是可代盐,和豆豉膏、酱油一样。至今我仍未能考证过,华东地区的酱油膏是什么东西,但我觉得和两的豆豉膏就是同样的东西,起码亲缘密切。

总的来说,豆豉膏这种曾经在两广最受欢迎、使用最广的调味品,已越来越走向消亡。虽然还有人回味,虽然还有人使用,但被替换的结局均可挽回。人世间的事情大多是这样,被更替的未必是更好的,只要能迎合大众,就能颠覆整个世界。从所谓“的确良”代替棉布,到如何又试图以棉、麻料取代化工布料,不是说哪种更好,而是哪种更能蛊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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