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溥x陈萨:音乐也需要一点“留白” | 福利赠票
无法随身携带,价格更不便宜,钢琴,偏偏就是能以其强大多变的表现力,让无数音乐天才甘心奉献一生,使它成为曲目最丰富、学习者最多,乐器中的至尊。
也因如此,钢琴不再只是乐器,而是人类文化的缩影。钢琴家也不只是钢琴家,更是时代递嬗悲欢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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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日,我们的老朋友,乐评人焦元溥终于带着他的新版四大卷《游艺黑白》与大家见面了。
2019年的全新版本,不只更新并浓缩原作,更增添53位钢琴家与一位大提琴家,成为收录106篇访问、107万字、109位音乐家的重量级访谈录。
亲自拜访、聆听、讨论、反复修订……焦元溥二十年来田野调查,遍访世界钢琴巨擘,畅谈当代钢琴演奏史,其中不乏杰出的中国钢琴家。
今天与你分享的便是其中一位——活跃于当今古典乐坛的才女钢琴家陈萨,看看作者与她之间,生出怎样充满哲思又趣味的对话。
对话者:焦元溥x陈萨
访谈时间、地点:
2017 年 8 月,电话;2017 年 12 月,北京
收录于书籍《游艺黑白 世界钢琴家访谈录》
陈萨 Sa Chen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钢琴的情境吗?
陈萨(以下简称“陈”):这印象到现在都很鲜明。那是在家母任职的剧院,昏暗的后台,有架布满灰尘的平台钢琴。我不记得那是七呎还是九呎,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就是一个神秘的庞然大物。我小心翼翼地按着键盘,听它们发出声音。
焦:您想过以后会成为职业演奏家吗?如今回头来看,这和当时的想象有落差吗?
陈:确实想过。“钢琴演奏家”在我小时候是很抽象、带着光环的概念。以前信息缺乏,但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还是想方设法弄来一些录像。所以我儿时就看过好些穿着燕尾服的大演奏家。具体名字记不得了,还有印象的是里赫特。我仰望着他们,感觉他们好伟大,形成某种憧憬。
但那样的仰望,并不知道光环里有什么。现在自己身处演奏与音乐之中,谈不上“落差”。但经历愈来愈多,酸甜苦辣都尝过,感受也就愈来愈丰富。和20到30岁的我相比,我更喜欢 30岁以后的自己,觉得更自在开心。
(陈萨生活摄影/收录于书中)
焦:您先在伦敦,后来又去汉诺威音乐学院师事瓦迪,在学习过程中,是如何建立自己的独立思考?
陈:家父在我 12 岁的时候过世,而家母非常呵护我,照顾无微不至。在中国的时候,无论是生活或音乐学习,基本上我仍在孩子状态。出国念书则必须独立面对一切,而这当然和音乐思考的成长一体两面。
但老师(但昭义)比较像是我们传统印象中的俄国老师,家长式的教学,上课从不计时间,每小节都要精雕细琢,所有细节打磨完美。我幼年能得到这样深入的教导,实在是很大的幸运。
到了国外,无论是哈维尔或瓦迪,教法都是点拨式。他们会给予方向的指引,和我讨论我演奏的优缺点, 但我必须自己思考。
焦:可否谈谈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音色?
陈:其实我小时候从不觉得自己技术好, 如果有些成就,大概是因为我愈来愈了解各作曲家的写法与其音乐语言,心得积累到一定程度,技术表现也会跟着提升。
技术其实可以分成两方面来谈,一是基础性的技巧 ;二是音乐的表现力,所谓的“软技术”。作为演奏家,这两种技术都必须有。
至于音色,演奏前要先在内心听到声音,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透过练习以及演出的不断试验来实现。以前但老师用非常科学性的方法,教我们如何让本质是打击乐器的钢琴唱歌,后来我慢慢体会到不同作曲家有不同语气,要用多样的唱法表现,声音的厚薄与色彩都要随之变化。
焦:在您学习过程中有哪些音乐家、艺术家或作品对您造成影响?
陈:和其他乐器相比,钢琴大概是不同演奏者之间,音色辨识度最小的乐器。现在由于钢琴本身的变化以及大环境影响,辨识度更是愈来愈低。但像霍洛维兹、阿格里奇、波格雷里奇、普雷特涅夫这种音色辨识度极高的钢琴家,自然给我深刻印象,老一辈的施纳贝尔、弗里德曼和肯普夫也是。
我和克莱默合作过几次室内乐,他真是特别的艺术家,让我眼界大开,展现音乐诠释这种二度演绎可以做到何其令人叹服的地步。我很喜爱卡拉斯,也为鲍什(Pina Bausch,1940-2009)着迷。
近年来我常去美术馆,许多画作和装置艺术都给我启发,但这不是直接连结,虽然也有突然叠合的例子。比方说我看到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某幅画,竟立即想到勃拉姆斯,连我自己都觉得奇特。我想多接触各类艺术总像如此,既拓宽各种可能性, 它们也会找到彼此,在你所不知道的潜意识里。
焦:我听您 2008年录制的肖邦两首钢琴协奏曲,感觉乐句特别恢宏长大,也有明确的方向性。如此特色也反映在您的其他演奏中, 这算是您的风格吗?
陈:我的确会注意结构本身的美感,至于风格,很难回答, 但我可以确定我不是学究型的演奏者。
对我而言,风格是在经历严谨学术研究步骤之后, 仍然内化成最自然的存在的东西。对年轻演奏家来说,脱离比赛阶段后,如何在理解作品与自我个性之间找到最适当的关系,或许是最重要的课题。
个性化不是标新立异,为了不同而故作表现,而是找到自己和作品产生联结后,最核心的部分。但这部分通常是未知的,就像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总是处于现在进行时。但我一定会致力于找到我自己最相信的诠释。
焦:从 2000 年肖邦大赛至今,您一直演奏肖邦,诠释也持续进步,您本来就喜欢他吗?
陈:当然喜欢,但我以前对他就像对其他作曲家一样喜欢,没有特别爱好。当年我其实对参赛很犹豫,就是想到我得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只专注研究肖邦。但是我的老师劝我,比赛五年一次,“五年后说不定你想做其他事了”,这才决定参加。
借由准备比赛,我把他各式曲类好好研究一回,发现自己对玛祖卡舞曲真的很好奇。
肖邦从来就不容易,难以捉摸,你永远不可能“掌控”他的音乐,只能和它保持微妙和谐的关系, 有时让它带着你走,有时你则推它一把。你必须敏锐且敏感,又要保持平衡,声部或情感都是。
这也是为何我觉得肖邦和东方人很契合。不只是诗意,他表达情感从不喧嚣张扬,总带有一丝矜持;绝不过度, 但也不拘谨。我不确定这种矜持是否就等同于高贵,总之是一种特别的方式。所谓“话多不甜、胶多不黏”,如果表情太多且什么都形于在外, 那就有些廉价了。做人也是这样。
焦:除了肖邦,您也演奏很多俄国作品,包括拉赫玛尼诺夫,您从小就喜欢他与俄国音乐吗?
陈:是的,而我长大后仍然喜欢。我觉得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应该是钢琴家的标准曲目,所有人都会想弹的......
焦:除了傅聪先生......
陈:哈哈,他是不是说过他的音乐像糖水,甜腻俗气?
焦:我在 2010 年拜访他,听他谈肖邦,聊到后来他说了几个评审经验,感叹决赛愈来愈无聊,钢琴家多选炫技曲,尤其爱弹拉赫玛尼诺夫这种“糖水”。
后来傅老师话锋一转,“咦,你怎么会在伦敦呢?总不会是专程从台湾飞过来聊天吧?”“我2007年就来这里念音乐学博士班了,真抱歉,实在应该早点拜访您。”“哦,那你研究什么呢?”“报告傅老师,拉赫玛尼诺夫。”
陈:真的啊!那傅老师说什么呢?
焦: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 :“嗯,你知道,拉赫玛尼诺夫, 是......非常伟大的钢琴家。”
陈:哈哈哈哈,他也会做这样的调整啊!
焦:真的!这完全是只有我们二人的私下场合,我还是比他小将近五十岁的晚辈,他大可在我面前继续批评,或说我是浪费生命, 但他居然非常努力地寻找任何他能说的,关于拉赫玛尼诺夫的好话, 我其实很感动。
陈:这的确也是我认识的傅老师。我都不敢想象他年过八旬,精神始终保持火热与诚实,非常可爱,很让人尊敬。
(德彪西24首《前奏曲》,由陈萨工作室独立出品,视觉设计:如恩设计研究室)
焦:您的德彪西《前奏曲》, 不只专辑设计很有意思,更有趣的是这可能是演奏时间最长的一套,总长超过九十六分钟。
陈: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用了这样长的时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 时间和内容必然有关。在很快的速度下,势必无法呈现较多的内容;即使能呈现,人脑也无法接收。然而在偏慢的速度下,演奏者是否有能力填满内容,真正言之有物,这又是很大的考验。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份录音。
焦:您的诠释很有个人风格,情感投入很深,和法国学派那种比较冷静、疏离的弹法相当不同,您会害怕自己的演奏因为“不法国”而被批评吗?
陈:我不怕。对于德奥音乐,我认为其中有相当数学性的准则, 和声进行关系很严密,必须按其章法处理。但即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弹得像德奥钢琴家。
德彪西的和声,当时是新的语言,他也一直追求原创并抵抗别人的影响,最不希望被人贴标签。对这样的作曲家,诠释更应该不断成长变化,不能僵固于某一种方式,才能真正展现其音乐的生命力。
我不摒弃传统与学派心得。知道任何风格与其源头,都是音乐家该做的功课,但不该不经消化地挪用,而是要从中感受、体会当中的信息,然后以自己的方式传达出来。
焦:谈到做功课,我很好奇您怎么看这些作品的标题?听您的演奏,我觉得有几首的诠释,和我心里对那标题的感受实在相差甚大,我觉得非常有趣。这是因为我们对标题有完全不一样的想法, 还是您在某些作品,诠释发展到最后其实离开了标题?毕竟德彪西把标题放到括号里,还置于曲末。
陈:德彪西的标题,是“写意”而非“写实”的标题,甚至也没把话说完。比方说第一册第七首《西风所见》(Ce qu’a vu le vent d’ouest)。西风看到了什么?作曲家把话写在音乐里,你要自己去想,而每个人看到的都不同。这像是唐诗,不过几行字,也不把话说完,却在你心里投下石子,涟漪慢慢散开。
这是非常宽广、幅度极大的乐曲,标题在此给予我们想象的方向,也给了我们想象的信心,但它只是载体,不是目的。我们要继续往前走,不能只停留在标题。
焦:我非常认同您的说法。就以此曲来说,我们当然可以考证,认为这是德彪西引用安徒生童话《天堂花园》(The Garden of Paradise )故事里东南西北四风神,描绘所见事物的段落,还是大雨磅薄的场面。但我真的不认为我们就只能从安徒生的文字和作品插图去想,这样就把乐曲说死了。
陈:像第八首《棕发少女》(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又译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们知道这标题来自德·李勒(Leconte de Lisle, 1818-1894)的诗,和苏格兰有关,但我们的想象不该只照着诗。这少女是站是坐,是面向还是背对?你可以有非常多的想象。
德彪西的《海》是大海,但为什么不可以是人生呢?我认为音乐无论和文字或图像有多少关系,最终是完全抽象的,因此特别神秘、不可思议。它能以不可知的方式诱发诠释者的创造力,超越日常现实而在独立之境存在。
在德彪西的时代,艺术家尤其不满意现实,讲求个人化的意志。绘画不要忠实描绘景物,而要呈现画家看到的是什么。梵高的《星空》如此,德彪西的音乐亦然。
焦:您可曾意识到自己是亚洲音乐家?如果是,东方艺术是否也曾影响您的西方音乐诠释?韩国钢琴大师白建宇曾说,许多非常东方的概念,像“线条的图画”与“留白的美学”皆能在他的诠释中出现,也和西方作品配合良好。
陈:当我们走到这个阶段,很多“好”与“不好”的分界慢慢变得不明显;它们没有高下,只是不同,而你要如何选择。这有时让人迷茫,有时却很有趣。
你刚刚提到白建宇说的“留白”,我觉得非常有意义。相较于西方画是以逼真的基础开始,“留白”始终是东方画的特质;它所反映的美学,所要追求的“好”,也是“写意”而非“写实”。为什么刚刚我说德彪西的精神很东方,就是因为他也是“写意”。
焦:这种美学的确成为“好”与“不好”的标准。像郎世宁以西方写实技法绘画,就曾被批评为“虽工亦匠,不入画品”。
陈:中国画不像照片一样准确描绘景物,后来更有没骨与泼墨画法,甚至不用笔去勾勒线条。这是截然不同于西方的美学与审美体系,而这种不同很有意思。
我也受东方美学影响,始终不喜欢过于忙碌、 音太多或完全不留白、不能给人太多回味空间的作品,演奏时我也会想带出“写意”的感受,特别像舒伯特在大三度与小三度之间的朦胧光影变化。但无论如何,各种美学与艺术上的互动交流,都必须自然而非刻意;要让它们进入内里自行融合,以和自己相关的渠道表现出来才行。
焦:您对演奏曲目是否有长程规划?未来想往哪些方向发展?
陈:我现在会更有意识地带来不同演出形式,呈现不常听到的作品。这对我和听众都是挑战,但挑战总是很有趣也有意义。可以实践和看到不同事物,必然存在惊喜。
焦:在访问最后,有没有什么话您特别想用来当结语?
陈:既然我们刚刚讨论了留白,那访问也不一定要说满,就让我们期待下次的讨论吧!
(内容节选自焦元溥《游艺黑白》,有部分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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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21首谜,21个秘密,
直言不讳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