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四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四回）
回目：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
吴月娘、李瓶儿和王姑子商量明日起经拜佛，赏了些应用物件，王姑子就去了。月娘又分付陈敬济：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呵呵，陈敬济也该称潘金莲为潘家丈母了），你早去礼拜礼拜。陈敬济因要乘西门庆不在家，再与潘金莲勾搭，因此推辞道，爹明日去门外花园吃酒，叫留我店里照管，着别人去罢。月娘见说照顾更重要的生意，便调拨书童替他去。西门庆还在与应伯爵、常峙节饮酒谈笑，琴童去而复回禀报：吴银儿有病去不的，韩金钏儿答应明日早去。西门庆见少了一个吴银儿，待再叫董娇儿，常峙节说郊外饮酒，有一个尽勾了，不消又去叫。说毕，各各别去。补作者写这一段太过简单直白，亮点是有吴银儿得病的一个转折，为李瓶儿作了引笔。
次日黎明，西门庆起身梳洗完毕，吃过月娘安排的早饭，便乘轿往观音庵起经。王姑子早等在大门迎接，西门庆进庵，北面皈依参拜。这里有一段“但见”如何如何描绘观音庵环境的赋文，中间用了西门庆个人和作者的全知视角，虽然不太高明，尚可见观音庵还有些气象，民间的佛教信仰还在，只是无法与皇上提倡的道观相比。王姑子宣读疏头完毕，西门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来茶和点心之物，西门庆单呷了一口清茶，便上轿回家，只留下书童儿代为继续礼拜。西门庆回来时，才红日半竿，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西门庆打趣笑道：那里有请吃早饭的，我今日虽然没甚事，也是下午才好去。应伯爵好不容易请一次客，也是心里挂着借银之事，那里等得，便说出城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幽深，二三日也游不完，不妨早去，以尽一日之兴。常峙节也在旁帮腔，西门庆只得答应，叫他二人先行，自己乘轿便到。应伯爵、常峙节转到院内，等到韩金钏儿，才坐了轿子同去。原来应伯爵先一日已请了火家（厨师）来园内，杀鸡宰鹅，安排筵席，又叫来两个优童。西门庆待三人去了多时，乘轿出门，迤逦而来。但见花园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閬苑，西门庆赞叹不已。在词话本中，另一个补写者将花园写成是刘公公的园子，漏洞百出，而绣像本只说是个内相花园，这一模糊化处理便省去许多麻烦。应伯爵和常峙节将西门庆迎接进去，在园亭内坐下吃茶。韩金钏儿与两个优童磕了头，应伯爵就要上酒，西门庆看见这么漂亮的园林，来了游兴，便教先陪我瞧瞧景致，搀着韩金钏手儿同走。应伯爵于是在前引路，一行人边走边欣赏。出回廊，循朱阑，踅过太湖石、松风亭，来到奇字亭，亭后绕屋梅花三十树，中间又有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庆备细看过。想来西门庆心中颇遗憾，没有像每日吃酒那样多喝些墨水，不然也作得几句歪诗，此处可见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附庸风雅的反讽。又过牡丹台，有数十种奇异牡丹。再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手迹。再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栏俯看，金鱼象锦被一片浮在水面——这锦被形容得粗俗，却也有些市井的地气儿。西门庆装逼文化人，看得有趣，应伯爵却没有这般耐心，催促前行。又登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只不知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西门庆认得几个。下楼来，往东一座大山，山上有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园都可见——有旁批说：此处一总，通身痛快。补作者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这段西门庆的文化苦旅总算写得兜兜转转，有了一些气势，也有了一些趣味。
西门庆在几个俗人面前装得很有文化，悠哉走了半日，常峙节也忍不住了，提议道：恐怕哥劳倦了，且到园亭上坐坐，再走不迟。西门庆自然比不得应、常和韩金钏儿在外穷劳命的好腿力，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又是马轿，加之近来多吃胡僧药，性生活过度，身体已有早衰的痕迹，此刻确实已经走不动了，便打趣道：走不得了，多亏那些抬轿的，一日赶百来里多路。大家都笑了，让到园亭里，西门庆坐上位，常峙节、应伯爵分坐东西位，韩金钏儿陪坐在西门庆侧边。西门庆先谢相扰之请，应伯爵亦道：一杯水酒，哥说那里话！三人吃勾数杯，两个歌童生得俊俏，拿着鼓板上来，合唱了一套时曲《字字锦》的“群芳绽绵群”，娇喉婉转，西门庆对人对唱都称赞不已。常峙节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妇女，便无价了。西门庆颇有惜香怜玉，道：若是妇女，咱也早叫他坐了，决不要他站着唱。应伯爵是西门庆的解人，亦道：哥本是在行人，说的话也在行。众人都笑起来。这段笑话补写得还不错，不但应景，也很符合三个人物的性格。又吃了数杯，应伯爵送上令盆，三人开始行令，完令者只吃一杯，若答不出，不仅要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这番行令游戏足足写了两页，里面波折不断，也还有趣，可惜我不懂这劳什子，只得叙述个大概。应伯爵这次臭大了，在整个行令过程中，不但表现欠佳，总是接不上令，而且在罚讲的笑话中，有两次失言，唐突影射了西门庆，被常峙节抓了现行，从而照应了第三十五回中应伯爵抓住贲四漏洞的情节，那次应伯爵好不得意，这次又好不惊慌。还好西门庆对应伯爵格外宽容，应伯爵也立即讲了另一个笑话，拍了一个好马屁，逗得一座大笑，终算蒙混了过去。行完令，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应伯爵还在叫添换酒菜来，转眼又不见了韩金钏儿。应伯爵四下察看，却见韩金钏儿走到山子那边的蔷薇花架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挑弄其花心，韩金钏儿一惊，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西门庆在松阴下看见，笑的要不的。这一情节纯属恶搞，趣味低俗，可能是补写者受到了原书中一些情色文字的影响而为。三人又再猜枚饮酒，韩金钏儿弹唱奉酒，不在话下。
且说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这里形容得比较浮夸，一心要再和潘金莲好好耍耍，却又不敢造次，在雪洞里等了半日，忍耐不过，一直走到潘金莲房门首，忽听金莲娇声低唱，“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陈敬济便知金莲已动情，接口道我那敢忘记了你，抢进来紧抱住，嘴里尽自说些急切的话。潘金莲又喜又惊，赶紧教敬济禁声，这里墙有风壁有耳。说未毕，就见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走来，陈敬济没奈何，只得再次一溜烟出去了，金莲做贼心虚，兀自手颤。此处已经隐约照应在西门庆死后，二人偷情愈加大胆，累被秋菊发现，告发给月娘，月娘终将潘金莲扫地出门，后被武松所杀。再表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人吃的酩酊，就要起身，应伯爵再三再四留不住，还怕西门庆怪罪失言，劝着取个大瓯儿满满斟了，西门庆接过吃了，又吃了常峙节供上来的细果，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叫玳安赏了歌童三钱银子，上轿回家。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里歇了。
次日，李瓶儿吊泪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茶饭不思，走动似闪肭了腿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了孩子，叫谁看管？李瓶儿心思不定，再次照应了后面情节。西门庆便教请任医官来看看，“管就好了”。西门庆来厅上，应伯爵早来谢劳，两人一处坐了说话。应伯爵想是为黄三、李四借银子还没着落，又不便明说，只是一味磨叽。不多时，书童说任医官到了，西门庆慌忙出迎——何致于慌忙？倒是补作者有些慌忙了。任医官问明情况，由西门庆陪着进到李瓶儿屋里，就床前坐下。任医官把脉就诊倒是写得细致生动，可见古代中医看病的细节。先是叫丫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放出李瓶儿右手来，用帕儿包着，阁在书上。任医官待脉息稍定，把三个手指头按在脉上，自低着头，细玩脉息。如此隔离，自然是防有些心术不正的医官，看了漂亮妇人，心生邪念，影响正常诊治，想来史上多有这种丑闻，加之封建礼教的助推，才会生出这种严防习俗。过不多时，李瓶儿缩进右手，依前捧出左手，任医官也如此看了，斗胆还要瞧瞧气色。西门庆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揭起帐儿，只见李瓶儿脸上桃花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任医官看后，道：大约没有甚事，还要问个病源，才是个望闻问切。“望闻问切”是中国战国时代扁鹊创建的中医诊断方法，流传二千多年，奠定了传统中医临床诊断和治疗方法的基础。毕竟时代不同了，在现代科技时代，传统中医与西医在中国发生了激烈地争议，无论所谓西医治标中医治本等分歧，中医都面临着西医科技含金量的压力，急待升级，也是无法争辩的客观事实。西门庆听说要问病源，就叫奶子如意儿向任医官细说了一遍，如何口燥唇干睡炕不稳的病症。任医官听后，起身打个恭儿道：保票没事，一般小家小户形神粗卤，气血强旺，可以随分下药，就是差了些，也不打紧。如这样大家夫人的柔弱形躯，怎容得一毫差池。这任医官的说辞似乎有些道理，人的体质各各有别没错，但与对症下药究竟有多大关系就让人疑惑了。更使人猛醒的是，任医官随后讲了一个医治王吏部夫人的故事，什么感激小弟得紧，尺头银两加礼送来，什么鼓乐喧天，送来一块写着“儒医神术”的扁，还是“甚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话的背后完全是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思。好象兰陵笑笑生的反讽神彩突然附体在补作者身上，写出了精彩。西门庆混社会混官场，又本是极聪明的人，自然懂的，便诚心道：“既然不妨，极是好了，不瞒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纪，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扶养，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术，与学生用心儿调治他速好，学生恩有重报。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
这是西门庆很重要的一段剖白，几乎是第一次公开表达对李瓶儿的感情，也似乎是唯一的一次这样真挚、公开地表达对女人的感情：对月娘没有过——第二十一回吴月娘雪夜烧香也只是差可近之，对潘金莲没有过，更没有对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说过。对西门庆过往而言，女人不过就是一个床上日用品，殊不知，最终还是对李瓶儿投入了感情，也算是两人一段缘分的回报了。同时，西门庆自称武职比不过吏部公，並非是比银子，而是比见识，意思是我虽是粗人，比不得那些有见识的知识分子，就这点诊疗费也还不至于赖皮吧！其实，任医官行走暗黑医疗界，犹如今天的社会，应该多见过达官显贵欺蒙拐骗的现象，自己也学了些，所以他的怀疑与警惕算是有大的时代背景，一点不奇怪。任医官听了西门庆话，亦道：老先生这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领。西门庆听任医官言不由衷，笑将起来，便讲了个笑话，嘲笑讽刺那些不给钱白吃药的“白药给狗吃了”。任医官得其所愿，大笑道：学生那就只求一个扁儿吧，谢仪断然不敢。说笑着起身，大家打恭送到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