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缝里的童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把我的童年夹进了壁缝。在很长一段时期,我都持续而私密地干着一种勾当:我用铅笔写了很多纸条,每张纸条上都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都署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把这些纸条塞进我家墙壁里的各种缝隙。至今我都想不明白我这么干的动机——大概是觉得壁缝里是另一个世界,既不同于屋里,也不同于屋外,我对那个世界充满好奇,却无法跻身其间,只能通过纸条传递信息,联系壁缝里的蜜蜂、壁虎、蜘蛛或者别的不知名的生灵;也可能是觉得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太稀奇古怪,羞于示人,却又不忍丢弃,想通过壁缝私藏秘存,待来年重新评估?还有可能是我有点害怕走到屋外的天地里去,认为只有家里是安全的,但又向往外面的自由,既需要墙的庇护,又不满它的拘囿,想通过壁缝这条相对于门窗而言有些隐秘的通道,倾诉衷肠,探测外界?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纯粹只是一种童稚小儿的无意义游戏,但很多无意义的事却隐藏着一些有意义的内质,就像一些隐喻,一些昭启,也许是造物主留在我们生命里的训示,也许是远祖们通过基因传给我们的遗嘱。但我却不明了其含义。而今我童年的茅屋早已不在,那些塞进壁缝的纸条是否比我的小学作业本存活得更久,它们是否与壁缝里的生物做过有效的交流,我都不得而知。它们也许曾经作为偷渡客而让壁缝里的虫蚁们大吃一惊,然后对它进行了全面的围剿;也许潜伏在异域相安无事,而做了蟑螂王的奢华座垫;也许被虫吃了,被风吹走了,被雨水漫漶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早已消弭无迹,现在只是迷迷糊糊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仅记得当年塞纸条到壁缝的事,还记得我在暗黑的夜里,躺在床上思忖这些纸条的情景。我想它们在黑魆魆的缝隙里,一定是紧张不安的,一定胆怯心虚的,一定惊慌失措地八方游走,也一定万般无奈地四处碰壁。而最后,它们都破壁而出,精灵一般,飘飞在林梢,翩跹在夜空,再突然翻身,冯虚御风,冲上高天,翱翔于繁星皓月间。我又想它们在神秘莫测的暗道密室里,一定是志得意满的,一定是神气活现的,一定像麾帜旌旗一样招展,像檄文战书一样英威。它们集合壁缝墙隙里所有的虎将蚁兵,操练队列,演习军事,一统江湖,澄清天下。当然,我是随着它们一起的,一起行止沉浮,起落升降,怵惕恻隐,歌哭悲欢。

从此我的童年就存放在了两个世界,一个在壁缝内,一个在壁缝外。而壁缝外的世界,也只局限在墙内,堂屋卧房,灶台餐桌。我自幼胆怯,对外面的世界怀着忐忑畏葸之心,不敢轻易投身其中。我就是在这样的心境里一天天长大,自认卑微,却又心有不甘。但我终于一步步战胜懦弱,一点点加赠信心,走出墙垣,走出茅舍,走出村庄,走进县城,然后挥手告别人人羡慕的机关单位,投身媒体;然后又抛却体制乌纱,只身南下深圳,一番奋斗之后,又放弃高管职位,再到姑苏,转身策划。即便到了新加坡,也鼓起勇气,与异国他乡各个团体广泛交流,不遗余力,铺路搭桥。

回望来路,烟雨迷离。我童年的茅屋早已不在,我塞进壁缝里的那些纸条去了哪里?它们是否比我小学时期的作业本存活得更长,是否与壁缝里的生物做过有效的交流,我都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只是,童年的那堵墙一直围绕着我,童年的那些壁缝也一直诱惑着我,童年的那些纸条则被我紧紧攥住,不断添加书写,竟然演绎成我编创过的各种纸媒,变成了我人生事业的独特标签。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把生命的墙垣往外推开一点,都是把童年的壁缝掏擗出更大的空间。

对我而言,墙是呵护,也是囚禁;是倚靠,也是围困;是自由,也是限制;是空间,也是边界。墙是一个矛盾体。很多时候,我希望在我身边筑起一道高墙,我希望悄然隐匿,希望清净独处,希望隔离人群,希望逃避世俗,当然还要寻求安全,寻求保护;我觉得在墙内自给自足,自得圆满,坐拥天下,别无所求。可是更多时候,我却想要推翻阻碍,向外推展,探求未知,接纳他人;想要放纵不羁,突破界限,摧毁桎梏,全然自由。我自己也是一个矛盾体,羞怯而勇敢,柔弱而坚强,矇昧而清醒,猥琐而崇高,卑狭而伟岸。所以我永远在墙内,安居突围,面壁破壁,永无止歇。

其实我明白,墙是我永远无法挣脱的宿命,也是我永远要挑战的骑士风车。它一次次被我推开,又一次次向我围拢。我们总是要面对很多的墙,家庭的墙,单位的墙,爱情的墙,友谊的墙,事业的墙,生活的墙,国家的墙,人类通向上帝的墙。

我推着墙前行,一如西绪福斯滚石上山;我神游于壁缝,一如柯希莫男爵逡巡在树间。墙庇护我,撞击我,拘留我,也提醒我。它告诉我自由的意义,自由的限度,譬如列车有奔驰的自由,却没有出轨的自由;巨轮在大海里可以乘风破浪,在岸上却寸步难行。

童年的墙,其实就是人生的墙;童年的壁缝,其实就是人生的出路。今天是我回国的第四天,因为防疫的需要,正在被隔离中。我从上海的酒店辗转到苏州的酒店,中间也有个缝隙,我草成此文塞进这个日子,算是我新写的一张童年的纸条。

END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