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中路那幢联排公寓……
具体是哪一年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文革期间,家姐从茂名北路搬迁到靠近石门一路的延安中路某弄新居。
这一带过去是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相毗邻的地方,延安中路曾叫福煦路,南去一站之遥的淮海路叫霞飞路。
福煦和霞飞都是法国声名显赫的军人,因为历史原因,这两只高卢鸡居然飘扬过海,扬名立万到了沪上。
因为是租界,历史上有许多番鬼佬在此居住,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庄则栋的外公、当时入围世界前十的犹太富商哈同。那个俄式风格的上海展览馆,原先却是哈同和夫人罗迦陵的私宅——哈同花园。
沒见过世面的我,没事就喜欢骑个自行车到处转转,附近各种流派的建筑林林总总,让人目不睱接。因为是外行,根本弄不清何为洛可可和巴洛克,也弄不清哥特式和拜占庭。但对铜仁路上的“绿房子'略知一二。
这个绿房子大有来头,原来的房主叫吴同文,是贝聿铭的姑父。设计师是大名鼎鼎的匈牙利人邬达克。上海女作家程乃珊的获奖小说《蓝屋》,即以此作为创作背景。
家姐的新居其实一点也不清,是那种近代中西合璧式的三层联排公寓的底楼,风雨沧桑的历史感,至少已近耄耋之年。尽管如此,无论是外形还是内部结构,与常见的石库门大相径庭,档次自然略胜一筹。
据说这一带原来都是单门独户的私人宅第,寸土寸金。纵然没有悠然的田园风光,但交通、购物、上学、就医等极其方便,能在此拥有一席之地,不说富甲一方,至少是吃穿不愁的殷实人家。即便时至今日,这里更是百里挑一的上乘之选。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这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道尽了时代的更替和家族的兴衰。具体到家姐新居原房主的身上,除了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让人喟然长叹,也生动地诠释了一段苍白的历史背景。
外甥告诉我,这幢三层楼的主人叫吴大羽,宜兴人。与徐悲鸿颇有渊源。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法国专攻油画,曾任上海画院副院长。诸多蜚声国内外的大师级的画家都出其门墙。
听了外甥的介绍,一时难以佐证,不免将信将疑,不置可否。
外甥还说,文革中作为反动学木权威的吴先生自然在劫难逃,不仅大量资料、书籍、文稿,以及500多幅油画被洗劫一空,而且全家四口被赶往三楼,底楼和二楼由政府重新分配。这也是家姐一家和另外两家鸠占鹊巢的原因。
尽管是政府安排,合法搬迁,也仅仅是8平方的斗室,但毕竟是人家的房子。同时老家的房子也因为父亲的问题受到冲击,和吴家一样至今被別人占据。同病相怜的境况,家姐几年来总是对吴家心怀愧疚。纵有相濡以泽之心,无有完璧归赵之力。奈何!
吴先生夫妇我从来见过,儿子和女儿虽然有幸相遇,只是因为缘浅,仅仅两三次而已。
小吴先生随母姓,叫寿崇宁。个头适中,体态偏瘦,鼻架金絲眼镜,书卷气十足。四十多岁年纪,尚未婚配。
女儿吴崇力,年纪与弟弟相仿,稍富态些也戴眼镜,穿着极普通。和弟弟一样,尽管年届不惑依然待字闺中。
姐弟俩都是中学老师,每天上下班见了邻居熟视无睹从不说话。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其心理状态不言自明。
设身处地细想一下,自己一家人无缘无故被赶往三楼,几十年习惯了的居家环境,生活方式,乃至个人的日常习惯统统被改变、被破坏。这种破坏对家庭和个人来讲,冲击力是巨大的,需要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吴氏姐弟俩这种以邻为壑的态度,许是对自己合法权益被蹂躏的反击,抑或是被压抑,却无可奈何的情绪的一种释放方式!
尽管和邻居从无语言交流,但日常生活中琐事的沟通却是不可避免的。
那时上海居民水电表尚未分户,只有一只总表装在三楼吴先生家,每月每户使用了多少水电,该缴多少人民币,自然成了搔头的事情。
俗话说,困难没有办法多,而解决的办法还真有点滑稽。
每月抄表员登门后,各位高邻先后都会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水电总数及金额。开始各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是小吴先生趁邻居无人时,从门缝里偷偷塞进去的。至于该缴多少为宜,悉听尊便,您看着办!如果您革命工作繁忙,或者记性不好忘记缴费,这也无关紧要,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吴家决不会面露愠色,更不会有人上门索讨。
至于怎么将水电费缴给吴家?这种由门缝塞字条衍生出的缴费方式也颇具戏剧、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