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双卿:肩比李清照的乡村贫家少妇

贺双卿:生在百花先,春归三月暮

初识贺双卿时,有两个感觉,一是惊艳,二是疑惑;惊的是,世间还有这样美妙的诗词,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却又明显觉得出自闺阁之手;疑的是,意象这般动人词句,竟然是一位乡村穷苦人家的小女子吟出!

这并不是瞧不起农村人,记得前些时候,网上有一段视频,说的是一位农村老妇人,用烧黑的炭枝在墙上作画,那娴熟程度和作画水平的高超,也是令人惊叹的。

但这却是建立在多年作画的基础之上的,没几十年的功底和天赋,肯定是达不到这水平的;而贺双卿却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因为,她22岁便逝世了。

学诗词很是不容易,其他的不说,就是那词牌平仄的一堆,没数年功夫也是不行的,而贺双卿年轻,没人教,家中怕连几册像样的书都没有,如何能有此等学识,吟得这般的好诗词?不懂。

紫陌春晴,慢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儿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筭春头春尾,也难筭,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春春病,春误双卿。

这首词名为《春从天上来·饷耕》,我自认为读的诗词不算少了,说实话,这个词牌在读这首词之前,我是从来也未曾见过,而这首词也很是奇特,每句中都有一个“春”字,全诗一共用了28个“春”字,将悲情写到极致。

卖弄文字或技巧,自古有之,类似于回文诗一类,但读这首词,却真不是故弄玄虚之作,春风无语,春雨不言,读之似乎真能看见春光中的少妇,在柳丝弄晴时,那娥眉婉转,千肠百结的哀叹。

贺双卿是位典型的农家少妇,本来是众多普通在田野耕作的女子中一员,但她有缘结识了一位叫史震林的文人,而这位史大才子对这位美艳女子的才情极为欣赏,将她记录在所著的《西青散记》中,遂使后人能够识得这位山野中才女。

可以说,除了这部书中记载的文字,其他都是从这衍生而来,史震林不仅记录了贺双卿的生平,以及她所作诗39首及14首词,还有一些另外文士的遥和之作,也使得后人能够在历史文字的缝隙中,隐约能看见这个奇女子的风采。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这首《望江南》是她伤春怀旧之作,她感自己身世悲惨,韶华不在,命运不能自己,今非昔比,如夕阳西下,“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其黯然销魂之情,不堪回首。

我读了现在能够看到的所有她的作品,惊为天人,也能够理解到为何她还被很多人认为是“清代第一女词人”,但是,清代女诗人,女词人也是一堆,且个个光艳,如顾太清,徐灿,吴藻等等,俱可以此称呼,所以,我觉得无所谓第一第二的,见仁见智吧。

但我很喜欢的郁达夫曾作诗云:“逸老梧冈大有情,一枝斑管泪纵横。西青散记闲来读,独替双卿抱不平。” 他倒是没有说贺双卿有多好,但确是被她所感动,也替她打抱不平。

郁达夫的这种情感,想必是读过她诗词之人的一种共鸣,之所以为其鸣不平,是因为她太有才,目之所及,藻思绮语,触绪纷来,只是生平太悲惨,死得太可惜,可以说,她是古代众多有才情,有美貌好女子的缩影。

在这众多的女子中,原来我一直在为南宋的朱淑真鸣不平,但现在看来,朱淑真是书香世家,嫁的至少还是国家公务员,还敢同心爱的人一起潇洒游乐,还敢“休夫”,还敢将心中的不平愤愤地道出,还活过了女人年龄段中最美好的大好时光。

而贺双卿同其相比就要悲催许多了,她出身贫苦,嫁田舍粗农,遇到倾心之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还得背朝日头面向田地的辛苦劳作,更不堪的是,她还被家暴,受尽姑婆虐待,最后,年轻轻地便撒手人寰。

贺双卿,字秋碧,江苏金坛人氏,因在家行二,故名双卿,大约生于清康熙54年,卒于清雍正13年,享年22岁。

这是一个标准的农家,这样人家的女子,二妮鸭蛋的叫着就行了,奇怪的是,一个乡间小丫头不但有名有姓,还有字,这同她家庭的状况是不太相符的。

我猜测,这名和字,都是后来与之交集的文人给起的,原来应该叫类似于贺二妮这般的名字,断不可能有字,因为她的父母,可能还不认识这这卿字呐。董卿、双卿,这种带有书香的名称,不象一个农户人家能起得出来的。

即使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是不会识文断字的,只会专注于女红,贺双卿不但做得一手好女红,而且,从小她便喜欢读书,家贫,她只能去村中私塾“窗听”,先生喜爱之,让其进堂旁听,并教习诗文,故与村中其他女子相比,在学识上那自然是高出了许多。

诗文才气这类天赋,在乡村蔽里是无人赏识的,在父亲去世后,年18的贺双卿懵懂嫁人,她嫁与村中佃户周大旺为妻,开始了她作为一个农妇的艰辛之道。

未解风情未解痴,只将红叶捻成诗;

待解风情著诗意,却将红叶捻到痴。

这是她写的一首诗,不知说的未解风情之人,是大她十岁的壮硕的老公,还是说她自己,抑或是说与那心仪之人,我无解,但定说的是她自己的期望无疑,但那“待解”之人,何时才能解得由红叶捻成的诗和痴,怕是遥遥无期了。

苇杆书写的情思,读来总是这般地凄美,探究这贺双卿内心之苦楚,怕不是寻常人能看得透的,说其为对现实的不满,怨恨,可能都不合适,自古红颜薄命,这个道理她是知道的。

更让人痛心的是,她那婆婆不是个善良之辈,同儿子一起,看着这贺双卿怎么也不顺眼,因为,在他们眼中,一个会写诗词的女人,远不如家中能下蛋的一只母鸡。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从这首《浣溪沙》中能看出,贺双卿的劳作还是很沉重的,她不仅要服侍婆婆,做家中所有的家务,还得外出田间干活;于是,这可怜的花样般人儿,便坠入了可怕的深渊,如同活在地狱中一般,苦受煎熬。

贺双卿长得如何,史震林在《西青散记》其实并无具体描述,美若天仙一类的赞美应该都是臆测之词,但我是相信她很美丽的,因为按一般文士对女性诗友的选择标准,如果没有几分姿色,是不会那么上心的。

对贺双卿是否真实存在,后人也有置疑之声,而且,她还被认为是明末遗民诗人借以抒发“反清复汉”的代言人,我觉得便没有多少道理了,观其诗词,都是写个人之不幸遭遇,以及借周遭的景致来感叹人世间冷暖,同那些遗民诗人的作品内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而且我认为,探讨其人真实存在与否,本身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有也好,无也罢,于我们欣赏诗词中的美与情,着实没甚关系,反正我是坚信,在那乡村间,是有着这样一位美丽诗人的。

贺双卿的诗词,有着深厚的悲情色彩,可以说她是中国诗歌史上,在那个层面上唯一的女诗人,面对每天要做的那么多农活,她能将心绪同眼前之景相结合,用瑰丽的语言写在纸笺上,这是多么地不易,我们又何必要隔空来妄加评价。

当然,没有史震林,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一望无际的山水田间,茅舍昏暗的油灯下,还有着这样一位肩比李清照,情似朱淑真的贺双卿,但是,她同这二位声名远播的才女相比,缺少的是同命运抗争的勇气。

终日思君泪空流,长安日远,一夜梦魂几度游。堪笑辛苦词客,也学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

求上苍保佑,天边人功名就,早谐鸾俦。应忘却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这是她写的一首《赠史震林》,史大才子是她的同乡,一生混得也不得意,只是一个下层小官吏,当他在偶然之间发现了贺双卿的才情后,便深深被折服,又为她的婚姻和生世感到不安,遂记录下这旷世才女的人生概貌。

贺双卿对史震林当然是有感激之情,但是否有那不可为人道的恋情就不得而知了,就是有也不会吐露,而我们从她这首词中,却能看出“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迷濛,但是,限于现实和个人状况,还能是仰天长叹,“此生已休”,期盼着下一个轮回。

贺双卿体弱多病,加上夫婆的虐待和郁闷的心情,从而在繁重的劳作,更加地加重了病情,最终在多重折磨下,花颜凋谢地便远去了,如山中红萼,寂寂寞寞,自开自落无人知。

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

生受,新寒侵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洗无酒。

一句“病来还又”,将她多病的状况透出,这首《二郎神》咏的是菊花,但视角同一般歌咏菊花傲霜,陶舍绕菊的情感不同,她是痛菊,奈何霜,从词中道出的是满满的愁绪,是“蝶去自垂首”的惆怅,她是断没有“悠然见南山”那样闲适之情的。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兰心蕙质的贺双卿走得早,这对孤独无助的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我不知,但我觉得,至少对她来说,是解脱,家庭的重担,情爱的无着,知音的难求,尘世带给她的,唯有无尽的愁烦和痛苦,黄泉碧霄,不如归去。

红颜薄命,红颜再加上才情的女子更是如此,不过,相比李清照,朱淑真这些人来,贺双卿或许没有太多的期求,没有太高的人生目标,生活能够温饱,闲暇之余,弄点文墨足矣,但,这也难以得到。

也许,她就不该有如此的才情,也许,她只属于田间灶边的世界,上帝错将本不属于她的天赋,投进了她的精神世界,她只能带着,匆匆地逃离,留下的,只有那悲凉的诗词,以及人们无尽的叹息。

最后,录下一首她的代表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作此文之结词,清人陈廷焯评此词为:“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神通广大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这是贺双卿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时分,送别将要回夫家的昔日闺蜜时所作,想今后无人再问虚寒,别后山长水远,再无人能一诉衷情时有感而作,读来甚是令人神伤。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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