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有多深
1
大强眼尖地看中了一块带脆骨的排骨，飞快地夹到晓燕的碗里，她甜蜜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扒饭。
大强直把她碗里的菜堆成了山，旁边有个大爷笑呵呵地说，能吃是福。
大强很老实地跟人家解释，我、我们家条件不好，能吃上这么好东西的时候不多，我想让媳妇儿多吃点。
大爷更乐了，说不错不错，知道疼媳妇儿。
宴席散了，大强让晓燕先回去，他自己折回酒店了，他知道像这样的宴席主家多半会多备点酒菜，他想打包回去。
晓燕好面子，在席上吃得肚皮滚圆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可他皮厚脸糙的，不怕丢人。
大强厚着脸要了些剩菜打好包，回去的时候，碰到了同桌的那个大爷，他坐在门口不动了。
大强有些好奇，过去问他咋了。
大爷说他喝了两口酒，有点晕，怕走不稳。
大强就热心地说，那我背您回去吧。
大爷本来说不用，大强却已经蹲在他跟前了，说大爷您甭客气，我刚吃饱，有的是力气。
大爷姓孙，住得有点远，大强把人放下的时候，浑身都是汗，他抹了一把脸就要走，孙大爷留他喝口水休息下。
孙大爷的家很气派，不过很冷清，看样子只有大爷一个人。大强狠狠灌下一杯水，随意问了一句，大爷，您家里人呢？
孙大爷的脸色黯了下去，过了好半天才说，都不在。
2
后来，大强有了时间就去看孙大爷，帮他干点活，或者陪他聊聊天。
孙大爷很喜欢听大强讲他和晓燕的事儿，他每次都会重复自己跟晓燕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好上的……他说自己的命苦，可晓燕的命更苦。
大强是自小爹妈没得早，十几岁出来讨生活，人不聪明也不机灵，吃过很多亏，也没女的看得上他，他还以为会一辈子打光棍呢。
晓燕却是家里人待她不好，她是老二，上头一个姐姐，下头一个弟弟，夹在中间啥都捞不着，本来念完初中家里人就想让她出去赚钱，她以死相逼才多读了个高中。
两人苦命人在同一家厂子里认识了，一开始都没啥，后来晓燕家里逼她嫁给一个傻子，那家给的彩礼钱多，她家想用那些钱给她弟开个店。
晓燕不同意，被她爸打断了一颗牙齿，所以至今她不敢咧开了嘴笑。后来大强跟晓燕说，你要不介意，就跟了我吧，我虽然穷点，但不傻。
两人去求她家人，大强没多少钱，就立了字据，每年给她娘家多少钱，他们才同意把户口本给晓燕。
到现在两人还没有自己的窝，不过给晓燕娘家的钱快给完了，到时候他俩就可以攒钱买房了。
孙大爷不住地说，这样好，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大强笑得很憨傻，只有晓燕不嫌弃我，肯跟我，这是我天大的福气哩。
当时的大强并不知道孙大爷的家事，只当小的都去外头工作，家里就留下他一个老头儿了。
直到那天，孙大爷家里来了一个年青人，听他的意思是想照顾孙大爷，却被毫留情地拒绝了。那人走的时候气极败坏地尖叫道，你还惦记着那个没良心的呢！
孙大爷气得晕了过去。
3
大强把孙大爷送去了医院，却得知他有癌症，早年动过手术，现在复发了。但是身体条件不能再手术，只能保守治疗，能活到啥时候看天意。
医院让孙大爷住院，他不肯，非嚷着要走，大强只好带着他回家了。
到了家，大强照顾孙大爷把药吃了，有点不放心地说，要不，您还是把家里人叫回来吧，这样一个人太危险了，万一那啥……
孙大爷摇摇头，这才跟他说，他的家里人不是在外地，而是没了。不，准确地说，还剩下一个，但是在监狱里。
孙大爷的妻子是难产没了的，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他对儿子格外溺爱，所以养得性子十分跋扈，孙大爷不知道跟他在后头擦了多少屁股。
后来，儿子好不容易结婚了。他想着成家了，再有孩子，就会变好吧？
可小两口的感情并不好，三天两头吵架，儿媳妇受不了儿子的性情，跟人偷情了。
儿子知道后，竟然把儿媳砍伤，把那个情夫给杀了！
后来儿子被判了无期。
孙大爷有点资产，自从他得病之后，边上的一些亲戚就想来打主意，说反正他儿子在监狱里出不来，他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顾，就提出给他养老送终。
他狠狠呸了一声，打量着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啊，不就是惦记着我手里的这些东西，只要我真让他们养老了，恐怕头一件事就是送我去死！
大强在心里咂舌，他没想到有钱里头的道道这么多，只得傻乎乎地说，大爷，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孙大爷看了他一眼，感慨地说，你们夫妻俩感情好，是有福气的，不像我那……唉……
他觉得要是儿子儿媳的感情好点，肯定不会走到杀人坐牢这一步的，他也不至于老无所依。
4
大强把孙大爷家的事儿跟晓燕说了，她也跟着砸舌，说这人真狠，说杀就杀了，关得好！然后又说，孙大爷也是惨，老了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后来大强再去孙大爷家，晓燕就让他带上她亲手做的吃食，虽然简单，但贵在用心。
孙大爷眯着眼睛说，好好。
过了一段时间，孙大爷突然跟大强说，明儿，把你媳妇儿一起带过来。
两人去了，孙大爷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让你们照顾我到百年之后，他颇为自嘲地说，就我这个病啊，也没几年了。
两人都懵了，孙大爷说我呢，一大把年纪了，想死前过得舒坦些，想有人照顾，我看你两口子都是厚道人，我信得过，我不算顶有钱，但等我死了，我的这些东西都给你们。
大强跟晓燕对视了一眼，晕乎乎地问了一句，这房子也是？
孙大爷点头，我这套房子，还有两个铺子，零零碎碎还有些现金。
晓燕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可、可您不是有儿子么？
孙大爷苦笑，反问道，那个判了无期的？
晓燕哑然，对哦。说句难听的，恐怕孙大爷死了，他儿子连送终都没办法来。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人还有点飘乎，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晓燕掐了大强一把，这事儿她当然心动，尤其每天都住在出租屋里，随时都会有被房东赶出去的危险。
孙大爷那房子啊……晓燕回想了一下，好大，是幢小洋楼，还有个小院子，只不过没人打理，看着有些荒。
她问大强，你咋想的？
大强也在琢磨这事儿，他跟孙大爷来往这些日子，照顾他，他肯定是不反感的，那不是个爱找事儿的老人。
这事儿无论咋样，肯定是他们有利，想想看，照顾一个时日不多的老人家，得一套房两铺子还有现金，这不等于天上掉金馅饼么。
5
可是，他们也担心馅饼太大了会把人砸晕，为啥呀？他们可是连五块钱的彩票都没中过的人，运气一直背的人，是不愿意相信幸运之神会降临在他们身上的，他们习惯了被忽视。
他们像被浇了盆冷水，瞬间就冷了下来。
最后晓燕恹恹地说，就不图他啥了，照顾他一程也成。
大强这么跟孙大爷说，他好像知道他们会拒绝，叫了一个律师说，他都立好遗嘱了，就就他之前说的那样。
孙大爷的话说得很漂亮，人活这一辈子啊，年轻时吃点苦头没啥，可要死前还苦着，那就太不值了，所以你们舒舒服服把我送到那边了，就值这么些。
大强心里的那股热浪又涌了上来，他想说，我们照顾你就好，钱财就算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财产不给他们，难道让它烂了？起码他们还照顾了人呢。
大强搬进孙大爷家了，晓燕因为工作关系，晚上还得回老地方睡，不过休息天会去孙家。
孙家的浴室真大呀，还有浴缸，晓燕有些新奇地泡了个澡，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舒坦了。她照顾孙大爷是真卖力，他想吃啥她二话不说就给做了。
晓燕有一手好厨艺，只不过之前没钱，很多食材都舍不得买，现在没了这个顾虑，孙大爷给的生活费足够花。
大强就陪着孙大爷打发时间，他把厂子里的活儿辞了，说既然要照顾孙大爷，就不能食言，他年纪那么大了，又还有病，万一有点啥事他不在身边咋办？
6
起先，他们都很认真地照顾着孙大爷，也没想过他早点死了就可以拿钱了，人命这东西，他们还是敬畏的。
大概是从孙大爷给了晓燕两万块钱开始的吧。
那时候晓燕的妈生病住院了，她姐她弟都推拖不肯出钱，她虽说气她妈以前忽视她，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妈出事儿。
可她自己手头上没钱，就跟孙大爷开口了。
孙大爷知道她的身世，还夸她有情义，自家妈那么待她，都没有心生怨恨。他就给了晓燕两万块钱，这钱把她妈冶好了，她妈破天荒地夸了她。她一高兴，就把孙大爷的事儿说了。
然后，晓燕的娘家人就对她改观了，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心里多少憋着点气，一开始也尖酸地跟娘家人怼，当初你们这么冷落看不上我，现在咋了？知道我要有钱了，所以改口风了？
娘家人任她怼，很痛快地说他们以前错了，让她不要计较了，都是一家人嘛。
晓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她憋了几十年的气终于能吐出去了。
以前她每次回娘家，她妈总拿眼斜着她，基本不留她吃饭，可现在去，她妈总是去菜场买好菜，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想吃鸡爪。
鸡爪一向是她弟弟的最爱，家里谁也不能跟他抢，可这次，她妈毫不留情从她弟的碗里把鸡爪夹了过来。
而她弟，脸黑了一下，马上又变晴了，说二姐，咋妈炒的鸡爪一绝，你赶紧尝尝。
7
孙大爷给的生活费很多，晓燕精打细算惯了，经常能节省出不少来，那些钱，她都给了娘家。
大强有些意见，说给他们干啥，你忘了当初是咋对你的了？你不是说这辈子也就是个面子情了么？
晓燕有些不舒服地回，这话说的，他们怎么着也把我养这么大，现在也认错儿了。都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大强有些不快，但因为不想跟晓燕争吵就把话头搁下了，可他没想到，不久后，晓燕爸过寿，她在孙大爷家挑了件礼物送过去不说，还答应把孙大爷其中的一个铺子将来给她弟做生意用。
大强急了，你拿大爷的东西就算了，反正也没值多少钱，可那铺子咋能给你弟呢？
晓燕也有些后悔，她听孙大爷说过，那铺子都在黄金地段，一年的租金就好几十万呢。
可她不高兴大强的话，好像她没权利似的，再说他弟对她的崇拜还在眼前呢，他可从来没那么讨好过自己，如果收回那话，那不就是自打脸么？
于是她嘴硬地说，那不是还有一个铺子么，那个任你处置不就好了。
大强很不解，那种见钱就眼开的家人有啥好认真的。
他是不懂，有些人，就是想在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面前找回场子，他们学不会跟过去切割。
昔日晓燕的娘家人多看不起她，今日她就有多想想高高在上地俯看他们，让他们放下尊严舔自己，以此来弥补自己的缺失。
8
大强的晓燕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他们不再穷了，他不需要去酒店打包剩菜去逗她开心，孙大爷家里的暖气很好，也不需要给彼此暖脚就能睡到天亮，他好像对晓燕来说没那么重要了。
就在这时候，大强认识了一个护工，是他请来给孙大爷按摩的，两人有时候会聊聊。
有次护工问，他是你大爷啊。
大强鬼使神差地说，不，他是我爹。
护工惊讶地问，那为啥你叫他大爷。
大强胡诌道，我出生的时候时辰不好，算命的说要把称呼改改，不然家里人受累。
护工就笑，真有意思。
有次晓燕又把孙大爷家的东西拿去给她娘家了，虽说不是啥贵重的，可大强一想到那东西不久之后会是自己的，就觉得有种被偷了感觉。
晓燕气呼呼地直骂，好哇，你居然说我是小偷？！大爷早就说过，有啥喜欢的可以拿，再说了，咱们是夫妻，我还没有处理权了？
吵完后大强心情很不好，护工替孙大爷按完摩来找他，问，咋了？跟老婆吵架了？
大强闷头嗯了一声。
护工就说，那我陪你说说话，不气了啊。
半个月后，大强跟护工滚上了床，护工先放的信号，大强也没多作犹豫就上了勾。
他们就在孙大爷的家里上的床，那会孙大爷的病更严重了，他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看医生的说法，最多就半年了。
大强和晓燕虽说暗地里摩擦不断，可对孙大爷那还是没得说，他半搂着护工，在想孙大爷的事儿。
护工挨着他，有些犹豫地说，我那天看见你老婆掐了下你大爷。
大强说，不会吧。
护工撑起身体说，怎么不会，还留印子了。
9
大强去看了护工说的孙大爷身上的位置，果然有个印子，他跟晓燕吵起来，你咋能干这种事儿？！
晓燕不肯认，骂他含血喷人，又问他证据呢？
大强说，有人亲眼看见的。
晓燕突然冷笑一声，你跟那女的勾搭在一块了吧？
那个印子确实是她弄的，但她根本不是故意的，孙大爷越来越没有力气，她扶他起来时用力过猛才留下的。那会只有护工看到了，她故意歪曲事实告诉大强，就说明两人暗地里有啥了！
大强脸一红，否认的声音却弱了下去。
晓燕跟娘家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大强也跟护工打得火热。两人其实都很清楚过不下去了，保持着面上的和平，只是因为孙大爷。
他们都想好了，等拿到孙大爷的财产就离婚，一人一半他们也能活得很潇洒。
大强无意间把想离婚的念头透露给护工了，她撒娇着说，那你要赶紧娶我呀。
大强没吭声，把人压在身下，他其实想的是，那会他有那么多钱，肯定有很多女的愿意跟他的，干嘛又吊死在护工身上，多挑几个不好吗？
又过了一个多月，孙大爷病得越来越少下床，那天，他把律师叫来，陪他去一个地方。
大强想陪，律师制止了，说孙大爷想去看他儿子最后一眼。
大强默然，有些难过，也有些……期待。
他是真的感激孙大爷，跟他的这段日子，他确实也尽心尽力了，也努力让孙大爷能活得更久一些，可他也清楚，孙大爷一走，他才算是真正地摆脱那个贫穷的小工大强。
10
一个月后，孙大爷去世，大强和晓燕把他的葬礼打理很风光。
结束后，他跟晓燕迫不及待去找律师，他们想拿到了财产后就离婚。
大强想着有钱了他可以挑个更好的，晓燕想的是，有了那些她能让娘家人跪着舔她的脚背。
可当律师把财产明细列给他们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万块钱，那幢房子和铺子他们都无权继承。
两人傻眼了，迭声道，这不对啊，我们明明都看着孙大爷签了字的，他说了那些财产都给我俩啊！怎么会又给他儿子了呢？他、他、给他也没用啊，他不是无期徒刑么，要关牢里一辈子，拿这些有啥用？！
律师推了推眼镜，一条条跟他们解释。
当初，孙大爷的确立了遗嘱将财产给他们，但是上次接他去看儿子时，孙大爷还找了医生当见证，重新制定了遗嘱，也就是现在大强的晓燕看到的这份。
另外，孙大爷的儿子虽然是无期，但通过减刑，几年后就可以出狱了。
大强和晓燕面面相觑，这感觉无异于从堂跌入地狱，晓燕想起娘家人的白眼，她又要回到以前那个被嫌弃的时候了，她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尖叫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律师咳了一声说，这话是我以私人身份跟你们说的，孙大爷当初找上你们，是看中你们夫妻感情好，重情义，可似乎，你们夫妇俩，一个爱慕虚荣，一个跟别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还吵着要离婚……
两人哑然，他们怎么会想到呢，原本以为有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啊！他们自然就按着自个儿的心意去活了。
11
他们失魂落魄地走了，晓燕喃喃地说，骗子，都是骗子，他就是想骗我们死心塌地地伺候他，然后换头再改了遗嘱，他再怎么失望儿子是个杀人犯，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亲生子，要不然咋会提也没提他儿子能出狱啊！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又咋样？大强没有作声，孙大爷的改遗嘱是早有预谋，还是真如律师所说因为他们初心变了才改的，又有啥区别？反正结局不会变了。
他们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不，大强自嘲地笑笑，好歹还有二十万块钱，照顾孙大爷这一年多，他算足了工钱的。
还有……他跟晓燕的关系也不再是从前了。
贫穷的时候，他们一无所有，只能紧抓着对方的那点温暖不放，晓燕不是不想在娘家人面前虚荣，大强也不是不想有女人，他们只是没有放肆的资格罢了。一旦有了，贫苦时期编织出来的恩爱就像一件毛线衣被抽了线条，散得失去了形状。
他们像是经历了一场梦，梦里把他们的欲望都勾了出来。
他们原本是多么简单善良的人啊！欲望让他们踩在草地上狂欢，丑态百出，以为谁也不会发现他们狰狞的面目，殊不知，那里四面都是镜子，梦一醒，镜子碎了，他们踩的地方也变成了悬崖，碎片把他们的丑态铺到了悬崖底，看得人互相作呕。
大强想起喜宴上那块排骨，想起孙大爷屋里锃亮的浴缸，又想起孙大爷走时，他握着他的枯手慢慢变凉，他脸上在流泪，心里却在跳舞。
他变了啊！
蹲下身，他忍不住狠狠地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