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头条诗人 | 海男 :世界安静如斯
2021年4月第4期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世界安静如斯(组诗)
海男
是谁的肩膀上坠着风铃
当房间开始黑下来时,最适合收藏者
喘口气,木梯之上,一双手伸向屋顶书架
伸向那青砖般厚重的书架时,梯子在摇晃
天啊,这漆黑的夜,竟然有荒野的风
以无数次的力量,一个人面向茫茫荒野
坐在腐朽的树桩上,系紧了松开的鞋带
倾听你唱歌,断断续续地,仿佛你在挖地
褐色的调料,层层叠加的暗红色
绸缎似的触抚感,是谁的肩膀上坠着风铃
召唤着迷途者回家
回家,是一个牧羊人正在返回村庄的路线
一群黑蚂蚁聪明地避开了暴雨前夕的闪电
迁徙之路,使古往今来的燕子轮回
你抬起头,刚好迎来了一阵燕语声
满眶热泪,但不可以趴倒在冰冷的岩石上
你没看见亿万年前的山体运动吗
岩浆是滚烫的,嘴唇颤栗着,沉默者
往往会使用无声的力量
征服一个世界,不如与一群候鸟们戏嬉
数不清的羽毛,柔软得像花瓣
当口渴的时候,往往是一个人走近了沙漠
满身的沙粒,可以带回家吗
作为身体,如果真为时间流水所漂泊远去
作为信仰,如果像黑暗带着梦中人前来敲门
幽暗,从这个词根下散发的不是玻璃碎片
而是从屋顶花园中,传来的呼吸声声
时间为什么会飞逝
你曾说过的,楼上是仓库,家宅有多大
哪怕只是一座孤岛,也有人会留下种子
人们在谈论生存问题时,面颊焦虑像水波
暴雨后的黄色泥浆,使河床消失了湛蓝
我们一如既往在早餐以后,增加了体量
漠然的目光,像是想跳上一艘大船
许多语词,来历不明,却带着质疑
半生已逝,我仍然不明白,时间为谁而逝
时间为何改变了麦芽酿酒的色泽,黄昏中
干杯,眩晕来临,飘忽的眼神看着谁
当机器轰鸣沉落,拾荒者在坍塌的水泥中
搜寻着废去钢钎,那些弯曲如剑的铁锈味
充斥在空气中的一股潜流,沿着天际消失
我们的爱也会因锈迹而消失吗
爱,是什么?索道上的钢钎由上而下循环
如果我们是玻璃人会不会碰撞而碎裂
爱,应该是一座古堡,燕子栖悟身心
古老的泳池中,我们爬上了岸
那座古堡,有藏书阁,曙光驱使我们朗读
逐日的明暗交替处,手臂也在弯曲着拥抱
时间为什么会飞逝?在大西南的小镇
一条街景,仿佛从尘埃中出世
红色手推车,堆满了从土里出世的土豆
白萝卜、西红柿、茄子,生命活下去的历史
在没有变成标本之前,曾是如此的鲜活
如同裹着三角头巾的乡村妇女回眸一笑
众神用钥匙打开了门
是的,使用刀剑的历史早已结束,独角兽
在岩石上仍在奔跑着追逐落日
拥抱吧!在早春二月,只有你在我身边
看见了苍茫,又看见了踊跃的新浪潮
我一生离海洋很远。但蔚蓝却在天空
漂泊感,总使我们一次次地不期而遇
泊于大地的行李箱,没有帆船的沉重
眼看着一头兽消失于丛林,不见了踪迹
使用户名,才发现我们是人间匆匆过客
旅居每一间房屋,都只是为了等待天亮
月光有多皎洁?电线带来了灯泡的光亮
两者之间,我们是喜欢月光还是灯盏
差异性使我们越不过山峦河流的屏障
读书人永远在逃离中离故乡越来越远
你没见那些覆盖皱褶的是美丽的花纹吗
你没见那些诺言一次次地被风吹散了吗
只有我,仍保存着你的信札,像风信子
枯萎于抽屉,封上了时间的标记
只有我,仍相信爱神。在我穿过房间时
一双手伸过来,海洋的历史也不过如此
潮起潮落。所以,我们敢于面对彼岸
接受启迪,筑屋或安居让我们心旷神怡
众神用钥匙打开了门,一个有趣的现象
我们在旅途中为什么离尽头很远
咀嚼,是为了消化,促进牙齿与舌头的
关系。请告诉我吧,迷宫在哪里
当光芒之手放在门上
总能安静中抚慰自己,不是自恋,而是惯性
女性的特征,在低诉时看见另一个自己
不能将自己的帽子戴在别人头上,这一点
让我明确了,疼痛是为了减缓焦虑的源头
想起了一个个名字,光芒来临前夕,睡眠
是香甜的。当光芒之手放在门上
春天养成的好习惯,像在水缸里织染土布
一层蓝、一层白、一层青黛色
美并不战胜邪恶,只是为了面对面地审判
各自的灵魂。当手剥离开了易容术
天空放晴,是时候了,让我们各自的隐私
像玉米脱去绿色外衣,坦露饱满的颗粒
我克制着冲动的手,让枯萎的玫瑰待在花瓶
不想将它们抛在城郊外的旷野
我克制着,把自己埋葬的欲望。来到乡村
看到泥土上种植的蕃茄变红了
不仅仅蕃茄变红了,而且我们的唇膏
是红色的。乡村公路上的拖拉机是红色的
请柬是红色的,汽球和风筝也是红色的
怒江边的木棉树硕大的花朵也是红色的
幽灵们的绣花鞋是红色的,高于红色的
黑暗,供给了我们可燃烧的炉火
如果你失去我,会不会像失去火车的车厢
你望着绿色的车厢远逝于迷雾
而我一直在等你,在你饿着肚子的飞行中
你会不会带来童年那只透明的蜻蜓
何谓爱情
爱,就是让我们更日久天长地学习
爱一个人的艺术
这件事,就像潮汐涌来,站在礁石上
成为了穿云破雾者的情人
我爱你,这件事,已经在火炉中燃烧过
现在,让我们去白茫茫中看另一场雪
这件事,抚摸过了额头,这就是仪典
从日出到日落,我们从不吻别
日子很长,土豆发芽了,我们要从旧日子
走出来,去享受水缸里的月亮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这个规则就像墙壁
我们从不侵犯灯光下各自的呼吸
让我们爱吧,从今天开始,火车会更快
飞机会更快,让我们慢慢地跳舞
不需要更多承载痛苦离别的勇气,看吧
两个人的身体中有灵魂的窗户
爱,就是钥匙,可以打开通向宇宙的门
爱,就是情咒,让我们永不流逝
爱,就是在黑暗中躺下来。灵魂的灼热
随同河床那丝绸般的柔软绵延出去
我爱你,因为什么?你的手触抚坛子外的
是花纹吗?干杯,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何为爱情?在死去又活过来的黎明,我们下楼
看着卖菜的农人,衔起一粒米的燕雀的飞翔
爱过了你历史中的历史,你内肋的痛
继续爱吧,到厨房中爱,到书房乘着云梯去爱
带着幸福的黑暗去拥抱你
晚安,能够在黑暗中飞回鸟巢的
那幸福的黑暗,幸福中的看不见的黑暗
那幸福的翅膀啊,请唤醒我
在黎明前夕,带着幸福的黑暗去拥抱你
我们躲避了战乱,涣散的布衣曳地
你的旅游鞋,背包,越野车上的矿泉水
带着我,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看到了
我坐在石灰岩上目送一只兀鹫飞过的云层
天高云淡,漫过额际的雾幕,只剩下
两块面包了。只剩下我们体内的温度了
只剩下巨大的峡谷簇拥着即将来临的黑暗
疲惫啊,这肉身中如果有金属熔化了脆弱
你还会爱我吗?当最后一滴水滋润过嗓音
沙哑的朗诵声,使一棵枯草死而再生
保持着距离,对那匹孤独的狼保持着警戒
背靠背,与那头丛林中跃起的猛兽对峙
低下头来,这一夜,躺在石头上很冷
过了这一夜,我们宿居的房间又太热烈
风力强劲,万物万灵都在梦中栖悟
假设有千万只蜜蜂扑进了山冈上的蜂箱
等待吧,那甜蜜的毒药,以毒攻毒
扶正那些倒下的灵物,使尊贵者通过
一个幸福的人,要带着幸福的黑暗上路
要让你相信,剥开的葵花籽也是黑暗的触觉
那带着黑暗上路的人带着幸福的迷途
她的触觉,让你在幸福的黑暗中梦见了谁
如果在剪刀下有羽毛的疼痛感
剪刀有多锋利,记忆的竹篓中有针线剪刀
咔嚓声,刀锋下是绳子布匹指甲的断裂
山河江川在断裂,曾看见哀牢山的黑猩猩
在原始森林偷吃禁果
人类不敢偷吃的禁果,对于穿越丛林者来说
是上等的美宴,这场你看不见的轶事
在天边尽头。昨天,祖国版图上最古老的
原始部落翁丁寨在一场大火中消失了
一个地球人的灾难,一场来历不明的巨火
一场大火,一场天幕下的灰烬
此刻,我正使用着剪刀。我要依山傍水
才能剪断一匹激流荡来的混沌
我要在此栖息,才能与一只始祖鸟相遇
啊,人类,你是另一只巨大的猛兽吗
如果在剪刀下有羽毛的疼痛感,请收敛吧
那欲说不尽的忧伤,像邮寄中的排箫声
还需要修整荒芜已久的家园,仅有剪刀
是不够的。还需要割草机,墨迹在纸上弥漫
还需要卵石铺路,蔷薇花在路边绽放
还需要一场倾盆大雨来临前的风吹草动
还需要预言家,说出山水景物多年以后的
命运。就像语法,从言说中提炼出了伤口
旅途,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月光下的隐士
正在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身份遗忘
有一天,剪刀也会被遗忘,它躺在针线盒
安静中生出锈迹,并日益老化
恳请你,忘记我曾是你的战俘
地平线,眼眶中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
其实,侧过身你就在身边起伏着
以陪伴九十多岁母亲的名义,隐匿在她的
手杖下,畅想着我十八岁的青春
我的青春,是一个忧郁青年男子写情书的
年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沿着青麦翻卷不息的城郊外,手指
只碰了一下,就像触电般地闪开了
世界安静如斯,当所有愿望从虚拟出发
洗过的发丝贴近耳际,香味像四月的幽暗
你发动的战争,只是棋局而已,黑与白
是永恒的融入剂。为了等待一场场春夏秋冬
我们都会变得陌生,而新人,正站在门口
拎着箱子,为了活下去,我找到了新的伴侣
风的消息告诉我说,岩石雪莲开花了
你许下的愿望,正在求诸于神的密令
还有什么是纠结的?死亡求证于生者的
旅途,求证于无穷无尽的灯光和黑暗
火柴盒又来到了手上,这海上的船帆
跃上了岸。陆地,像梦中的景物绚丽多姿
想象中的豹子有多勇猛?望着一片丛林
倘若穿上盔甲,来到硝烟弥漫的战场
我会成为你的战俘吗?在低矮的云层下面
我脸上有黑色烟尘,脚底下却是芳草起伏
恳请你,忘记我曾是你的战俘?让我回到
大地,像蓝色鸢尾花盘桓在自己的领地
世界安静如斯,不缺少波涛汹涌
世界安静如斯,不缺少波涛汹涌
一个充满鬼故事的乡村,绵延出了烟火
风俗史改变了世界,你的衣饰饮食婚宴
乃至生死,都是风俗史复制的现实
此生爱过的人,让我死而再生
至于恨,当流水远逝时身体滑过了涡轮
走过了人世很多风景,认识了许多新面孔
相信了,世界不过是一场玩笑而已
看见了房间里有新的内衣,洗浴过的
肉身啊,是属于自己的泡沫碎片和玫瑰
看见了你早起,是因为要升起炉火
烟熏过了眼神,熏过了屋梁上的谷种
烟,熏过了翻开的书页,一只蝴蝶标本的
前世,此生或来世,正在轮回
烟熏过了我的披肩,一个人靠近我
紫色的披肩会落下,烟熏着我们的爱情
烟熏着脸颊、前额,未曾谋面的幽灵
一道烛光映现的一一是一座消失的遗址
烟熏着坛子里的秘密,一只土红色坛子
立于高高的山冈,等待一个个精灵出世
我并不疲惫,旅途仍幽远,黄色的手帕
在手中舞动,回忆的烟雾濡湿了嘴唇
嘴唇上的烟,熏痛了落在黑色树篱上的
光影。没有人能说清人世的谜底
没有人能道破未来的天机,亿万年前的
恐龙,正在博物馆长睡不醒
醒过来的,是那些舒展的灵光
醒过来的,是那些舒展的灵光
我像水踊跃着。赤裸祼的鱼穿过了河床
鱼鳞划破了我的皮肤,偶然碰撞的结果
多么美好啊,这份妙不可言的疼痛
她把春光当作了人质,漫无目的地徜徉吧
未来的事不可说,有多少事已尘埃落定
有多少绳索正在捆绑着向外延伸的事物
稻草人将手臂伸开,饥饿的鸟飞远了
男人和女人,两个性别。男人长胡须
女人骨骼柔软:仿佛云和尘土的拥抱
我挚爱的,或许正是这些相互对立者的
亲密关系。在世界的外面,陌生人擦身而过
在世界的外面,喧嚣的种族,各种技艺的
丧失,就像用脚送走了旧时代的一只陶罐
在世界的外面,天气越来越热,乐谱架
塌陷于泥石流,飞来的信鸽衔起了最后的插曲
在世界的外面,森林中的老虎被押往动物园
驯兽师隔着铁栅栏,看一头老虎逐日失去的勇猛
在世界的外面,潮流中的美妇女身披兽皮
在舞台上表演着人类的兽性
在世界的外面,风雨中疾驰的恋人
带着重金属的盔甲,奔往新的角斗场
人类最后的原始部落翁丁村毁于燃烧
当织布机在燃烧,仓库中的谷物也在燃烧
灰烬下,有一朵蓝色的野花逃避了这场灾难
仿佛是古老母亲的替身,千万只鸟为她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