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国宾:喝汉酒
历朝历代,酒皆有传奇。我独偏爱汉代酒。
一
有记载说,汉武帝东巡,还没出函谷关,就有一个怪物挡在路上。怪物身高数丈,壮硕如牛,青眼闪耀,四脚杵地。随行百官都吓得半死,东方朔却不慌不忙,请旨用酒来灌它。灌了几十斛酒之后,怪物消失了。
汉武帝问是什么缘故,东方朔答说:“此怪名叫患,是忧郁之气孕生出来的。此地肯定曾经是秦朝的监狱,要不就是罪犯集中服劳役的场所。酒能忘忧,所以只有用酒才能消除它。”可见汉代时“忧患”其实是种动物。
同时,以己之美酒浇他人之块垒,史上记载这还是第一次。
汉代人对酒的推崇已到了终极拷问层面,动辄涉及生死,甚至家国命运。
《博物志》中记载:“王尔、张衡、马均昔冒重雾行,一人无恙,一人病,一人死。问其故,无恙人曰:'我饮酒,病者食,死者空腹。”
——三个大老爷们儿雾霾天出门,结果饿肚子的人死了,吃过饭的人病了,唯有喝酒那哥们儿安然无恙。
尚酒至此,难怪后来孔融感喟:“樊哙解厄鸿门,非彘肩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合着如果不是酒的功劳,四百年大汉王朝压根就无从谈起。
……这道理,啧啧,让大家也真是立马醉了。
二
我曾喝过汉代的酒,庶几近似文物。
作为窖藏(坟藏?)了20个世纪的年份酒,表面看其实也没什么稀罕,有点像湖南人做红烧肉时惯用的老抽,呈酱状琥珀色,异常浓稠,本身度数并不高。
人无敬不可立。自幼对酒心存敬畏,况且此酒出身奇瑰,敢不敬乎? 故开喝之前须沐浴焚香,庄严供奉,神釀面前长揖不起。
之后慢舀一勺,缓缓兑入500克上等茅台瓮中。
全场肃穆,诸雄双目紧阖,以袖掩口,默然咽下,喉管轰隆,仿佛一千只蚂蚁急行军去偷袭贲门——要知道,此乃刘彻、东方朔、司马迁、班固、卫青、霍去病、李广喝剩下的佳酿——念及此,便又觉着像霍去病率八百骁骑深入大漠数百里在胃肠深处封狼居胥(事实上甘肃的酒泉就是因他而得名)。
此酒,自然也与卓文君相关。《西京杂记》里记载卓文君容貌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然而此篇渲染卓文君之美并不在于妍媸,而在于她“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悦长卿之才而越礼”。两人竟相携在成都街头卖酒。
秀恩爱,死得快。长卿自幼就患有“消渴疾”(中医学病名,即糖尿病),口渴,善饥,尿多,消瘦,每天看见文君那么美,就更加口渴尿多。后来写了篇《美人赋》自责,也不起作用,居然渴死了。
卓文君悲痛,也给他作诔文一篇,流传久远。
前不久喝到一瓶1980年代初四川邛崃县曲酒三厂生产的“蜀邛”牌老窖,瓶身的简易标签布满淡黄色渍斑,却不乏得意地自誉其酿作工艺已至少两千年。由于邛崃乃放诞少妇卓文君的家乡,所谓“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指的就是这种酒。饮此酒时,正巧与对面的朋友聊及洪迈《容斋笔记》中汉朝几位母后的乖戾,酒桌氛围霎间变得狰狞可怖。
经这一对痴人之玉手调弄过的酒,能入吾腹,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吾岂不狂妄哉!
三
某年腊月,岁在癸巳,暮冬雪霁,心情萧飒。丁门三弟子临时起意,为饮汉墓酒,自闽南、浙东、燕都同时出发,如林中响箭,疾赴金陵。
吾隐此物于怀中,于风驰电掣的京沪高铁上实时报道,以解闽浙醉鬼消渴之苦:
曰“文物已过泰安!”曰“文物已过蚌埠!”曰“文物已过长江!”曰“文物已过中央门!”
……
当然,这是搞笑,否则相当于文物重归出土之处,法网恢恢,我这蠢货岂不等于自投罗网。
三鬼甫出机场车站,旋奔大学西门晶丽酒店二楼。
丁师已候在满桌佳肴旁多时!惊见三人须发皆白,金陵雪染霜挂之故也,不禁拊掌大笑。
请出文物后,众皆肃然。但见窗外彤云密布,朔风渐起,雪下得越发紧了。
席间丁师聊及生态世相,古酒中立即有了几分霜重鼓寒之意。苍茫连广宇,寥落对虚牖,说时豪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推杯换盏间,诸位压抑心中激荡,且尽一樽,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 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
秘饮此酒竟至昏醺。
散局,三鬼揖别师尊,分赴车站机场,各归南北东西。
火车上收到老师发来的短信一则,赫赫然七个字:
“从此天下藐名酒”!
途中伤感,不免想起当年毕业时,大家拿流行歌曲《新鸳鸯蝴蝶梦》为曲醉后戏唱李白《金陵酒肆留别》的往事。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欢娱总是短促的,因此仪狄才发明出酒这种东西,使性情任诞者打破平均律。就像我们喝酒时,总有声音断喝道:
“先干一大的!把气氛搞起来!”“你干了,我随意,让我们把美好时光无限拉长!”
“进了南二环,碰杯就得干!”
“周x不喝酒,白来世上走!”(这一句每天都适用)
几年后再见老师,沉吟之余,师尊津津乐道出当年汉酒欢宴细节种种,竟罕见地夸赞我几人“有林下风”!
四
但是,回到主题,在汉酒中——“千日酒”——其实才是我最神往的欢伯冻醪壶觞啊!
汉代狄希了不起,他擅长酿造一种“千日酒”,喝了这种酒,会醉一千天。
有个叫刘玄石的人,很喜欢喝酒,便去狄希那儿要酒喝。狄希说:“我的酒发酵了,但药性还没有稳定,不敢给您喝。”刘玄石说:“没熟而已,姑且先给我一杯。”狄希只得给他喝了。
他喝完后还要,狄希说:“你暂且回去吧,请改日再来,就这一杯,已经可以让你酣睡千日了。”
刘玄石只得告别,但心中有些不满。回到家中,竟然真的醉死过去。
家里人哭着将他埋葬了。
过了三年,狄希寻思道:“刘玄石的酒一定醒了,应该去问候他。”
到了刘家,就问刘玄石在哪儿。刘家的人说他都死了三年多了。狄希说:“今天该醒了。”于是就叫刘家的人赶紧带他去坟地。
远远看见坟上汗气冲天,狄希就叫人赶紧挖坟。
开棺时正好看见刘玄石睁开眼睛,嘴巴大张,拖长声音说:“醉得我好痛快啊!”
他坐起来问狄希:“你搞的什么东西,我喝了一杯就酩酊大醉,到今天才醒? 太阳多高了?“
坟边的人都笑他,却不小心被他的酒气冲入鼻中,结果也都醉睡了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