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尔卑斯山
去阿尔卑斯山,是我在初中学习地理时萌发的想法。阿尔卑斯山太美了,令我心驰神往。高考结束,我感觉发挥得不错。由于家在农村,家庭条件不好,想去旅游是不可能的,只有留在家里帮助大人做些农务活。由父亲做主,我报了师范院校。那时,我对当老师没有太多的认识,家里让我去读我就读呗。像在有云彩的月光夜,朦朦胧胧地跨进了师范的大门。走进师范,一条大红标语扑面而来——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工业的工程师是设计和制造一个优质的产品,灵魂的工程师则是滋养和塑造一个美丽的心灵吧。我逐渐认识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神圣和伟大。我在教室里埋头苦学,在图书馆孜孜以求,在钟楼下驻足沉思,在绿茵场上挥汗驰骋。我竞选上了学生会干部,推荐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像走出那个朦胧的月色夜,迎来风光旖旎的大好春天。研究生毕业,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我进入了一线城市重点学校的初中教师行列。家里替我高兴,那里工资是内陆的几倍;我心里高兴,终于可以在开放的城市施展自己的教育才华。学校安排我带两个班语文和一个班班主任。虽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又充满了期待,似第一次与女朋友约会的那种感觉。女朋友说:“工作落实了,我们去好好玩玩吧,到欧洲,去阿尔卑斯山。”我迟疑了片刻,说:“我……我想利用假期备备课,把职业再作些具体的规划。”女朋友的笑脸,如太阳花迎接晨光绽放,现在却闭合了。我惊恐地看着她,心有些发慌——是不是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她脸色在变——由青变红,笑容露出来了,还坦然地开起了玩笑:“好,听我未来教育家的。”转眼就要开学了,我心里越来越忐忑,饭吃得无味,觉睡不安稳。从未谋面的学生的容貌总在眼前晃动,有句名言总在脑海中回响——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开学那天,我站在教室门口,用微笑迎接着每位新同学的到来。这些刚从小学毕业到中学来的孩子,仍保持着童年时期的纯真和可爱,我心里暗下决心:三年后,我要让这帮孩子以完美的人格,升入重点高中。第一次讲话,我谈了班级建设的一些设想,最后给学生鼓鼓劲:“同学们,建设一个好的班集体,有没有信心?”“有!”声音清脆洪亮,传向窗户,和着海风吹得树叶啪啪啪地响。“我叫吴炼,《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炼’,以后,我们是朋友,你们就叫我炼哥吧。”“叫吴彦祖。”一个小个子男生大声喊道。我佩服这个小男孩的眼力,我一米八三的个头,大学同学就说我神似吴彦祖。其他男跟着大声喊:“吴彦祖!”女生偷偷看,甜甜笑。到新学校,孩子们感到一切新鲜、好奇。下课了,跑到我的办公室,东看看西瞧瞧,“炼哥”“炼哥”叫个不停,说自己小学的趣事,问我大学的生活。有位女生问:“炼哥,你那么帅,女朋友在哪里?”开放的城市,女生就是那样大胆。后来,也有学生来说,哪个同学上课挨了批评,哪个老师上课发了脾气。一个月后,有一天我讲作家莫怀戚的《散步》。我在大学考取了普通话一级乙等,达到了地方电台播音员的水平。每一篇课文,我都是先朗诵或背诵。我自信,我那极具磁性标准的普通话一定能吸引学生,使他们喜欢语文。我背诵着:“……这南方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那个小个子男孩正在和周围同学讲话,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似乎没有看见,继续讲自己的话,声音也越来越大。“有的浓,有的淡;”我边背诵边走到他的身边,他向其他同学使了个鬼脸,不讲了。“树上的绿芽也密了;田野里的冬水也咕咕地起着水泡。这一切使人想起一样东西——生命。”我转身继续背诵,他们几个又讲了起来。班上的同学齐刷刷看着我,似乎在想,看你老师有什么办法处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放大嗓门,说:“别吵了!”无奈地叫他俩坐了下来。一节课,就在这种吵闹中,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第二天,卫生委员把马永豪带到我办公室,说:“老师,他每天往教室扔垃圾。”“我没有”——这是他标志性语言,说他违纪的事,他都回答——我没有。就像我们进入商场,旁边的机器人总是说——欢迎光临一样。说完后,他狠狠地瞪了卫生委员一眼,卫生委员再不敢说了。马永豪经常破坏纪律怎么办呢?回到宿舍,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大脑。不能想了,过几天青年教师要和初三的学生一起参加模拟考试,我每晚做题要做到第二天凌晨。我想,和学生一起考试,考不过学生是多么丢面子,是多么被人瞧不起!学生进校两个月后,学校每天要组织学生考试,一天考一科。学生向我诉苦:“炼哥,炼哥,我们每天听课,写作业,现在又要考试,压力太大了,你去向学校反映反映,不要每天考试好不好?”我想,学生的诉求应该向学校反映。我来到教务主任办公室,教务主任是个男的,方脸上配着一个方型眼镜,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亲切地问:“有什么事情吗?”我把学生的诉求向他说了一遍。“你们年轻人关心学校,向学校提意见,很好!”主任态度很诚恳,在送我出门时,握着我的手又说,“以后多来坐坐,多向学校提意见。”学校每天的考试照常进行。班级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第一名的女生,每个星期二下午都不到校,打电话问她妈妈,理由都一样——肚子疼。那也巧了,怎么每个星期二,而且都是下午肚子疼呢?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升起的时间也有差别呀?细细琢磨,原来每个星期二下午考的是数学,其他每天的考试她都有把握拿第一名,而数学是她最没把握的,所以不来考,这不是心理疾病吗?长期下去,这个小孩就毁了。我感到事情严重,迅速去找教务主任。他不是欢迎我多到他办公室,多提意见吗?走到教务处门口,主任起身,我以为他是来迎接我,看到他右手在动,我急忙把手抬了起来——我年轻让主任主动和我握手多不好。只见主任的手越抬越高,将手机贴在了耳边,我抬起的手僵硬在那里。“我很忙,有话以后再说。”只见到他匆匆地离开办公室。望着他进入电梯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失落和悲凉——分明他根本不想再听我的意见。期末考试,我班考了年级倒数第一。学校领导在散学典礼上,不点名批评了我:“……有的年轻教师好高骛远,动不动向学校提意见,而自己的班级管理不好,考个倒数第一,假期要好好反省反省!”我感觉到几十双眼晴像手电筒一样照着我,脸上火辣辣的。散会后,我不敢抬头,飞一般跑回宿舍。女朋友来了,她见到我脸色苍白,关心地问:“病了吗?”我摆了摆头,没有吱声。我是没有胆量向她说出实情的,当初她和我确定恋爱关系,不仅是看到我外表帅气,更是因为我对教育事业的热爱,认定我是股票K图中上升的那支潜力股,是未来的教育家。寒假,母亲几次打电话叫我回老家过年,我都没有同意。一是我羞于见人,怕熟人问我工作的情况——曾经对教育豪情万丈,而今仅工作半年却窝窝囊囊。二是想一个人静下来反省反省。我发现,虽然班级总分年级倒数第一,但是数学成绩一直很好。数学老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在那个黑色方框眼镜后面,有一双威严的眼睛,在路上,学生见到他都要绕开走。天不怕地不怕的马永豪在数学课上虽然听不懂,但不敢乱动。每个周末两份数学试卷没有人敢不做。新学期开学了,我站在教室门口,严肃的面孔没有一丝笑容。几个女生蹦蹦跳跳走到教室,咯咯笑着向我问好,我只是微微点头,学生奇怪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天外来物。可能心里在想,老师不是喜欢笑的吗?今天怎么一丝笑容都没有?马永豪和几个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这学期,我要以威严对待每个学生,坚决改变班级纪律涣散现象——让微笑留到班级整顿好的那一天。这学期有青年教师优质课大赛,我每晚都在准备。上学期和初三学生一起的试题比赛只获得二等奖。我在实习的时候,讲课就获过奖,这次无论怎样要争取一等奖,改变学校领导对我的看法。开学第二周,英语老师把三个学生送到我的办公室,气呼呼地说:“这三个学生我管不了,你来管!”又是他们仨,又有马永豪。我瞪了他们一眼,起身去倒水。只见他们三人若无其事,有说有笑。“有自尊心吗?不知羞耻!”我声音很大。办公室老师齐刷刷地看着我,从眼神中读出:上学期还是轻言细语,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儒雅小生,今天怎么变成粗声大气,金刚怒目,气势汹汹的粗俗汉子?!“不用问,又是那两句'我没有讲话’、'是别人找我讲话’。”我嚷着对他们说。马永豪的妈妈来了,我把她请到了家长接待室,将马永豪进校以来的表现向她作了汇报。她母亲斜眼看着我,好像不屑一顾,等我一说完,她甩手就走了,弄得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孩子察言观色,见到母亲这样的态度,更是有恃无恐。有次体育课,他不按老师的要求站队,老师批评他,他开口就骂老师,体育老师攥紧拳头嘎嘎响,但忍着没有打他。在班会上,我批评他,他大吵大闹,当着学生的面骂我,令我十分难堪。这次,母亲主动来了。我本以为她认识到了小孩问题的严重性,来协助学校改变她小孩的。没想到,一到办公室她就质问我:“你老师要好好想想,我小孩为什么要骂你?”我把她请到了家长接待室,心平气和地说:“你小孩破坏纪律,老师批评他,怎么能骂老师呢?”“老师不会针对他的,是在教育他。”我耐心地向他解释。“就是你们老师针对他。如果再这样,我就投诉到校长那里去。”我心里咯噔一下,头上渗出了冷汗——上学期,一个年轻教师,因为家长投诉,被学校通报批评。我进一步缓和语气,说:“你要相信老师,老师是为了你的孩子好。”“我有一个同学在报社,你们学校很多做法是不对的,我要把你们学校的一些丑闻投到报社去。”家长威胁道。我眼泪快出来了,哀求道:“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那样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她甩手又走了。那天早晨,天上布满了乌云,一天都很闷热,下午乌云越积越厚,晚上终于憋不住——雷声滚滚,大雨倾盆。我冲到雨中,大声吼叫:“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任狂风吹打,任暴雨怒拍,任泪水肆意流淌……晚上,我却做了个美梦:我和女朋友来到了阿尔卑斯山脉——在蓝色的多瑙河上泛舟,在高山草甸上打滚,在神秘的森林中探险,在勃朗峰下观雪景。蓝天、白云、雪山、森林、绿草、碧水,在大自然的宫殿里享受着人生的美好。“当、当,当当当”,我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来,飞也似的跑到教室,语文早读还是迟到了。主任狠狠地批评了我,并上报学校作为教学事故处理。当天语文课讲的是说明文《蟑螂,何止是“小强”》,两天前我就布置了学生预习,今天心情不好,先让学生朗读。真是奇怪,今天学生朗读得特别整齐,特别卖力,特别兴致勃勃。我看一些男生一边朗读一边偷眼看着马永豪,他的脸膛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他以前是朗读的捣乱者,但这次成了领读者。他的嗓音洪亮,富有韵味。但当朗读到“'吃嘛嘛香’的蟑螂,身体自然也是'倍儿棒’。”时。教室出现了骚动,女生们在尖叫,男生们在怪笑,教室出现了蹦蹦跳跳的蟑螂。原来,马永豪把昨天准备的装有蟑螂的瓶子,用脚踢倒,蟑螂跑了出来。教室里只有马永豪一个人还在朗读。我的脸色从微红到煞白,从煞白到铁青,从铁青又到微红,最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马永豪停止了朗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傻笑,又好像斜视着向我挑战。教室除了蟑螂的窸窣声,就是同学们急促的呼吸声。我响亮地拍着巴掌,连声说:“好!好!朗读得好!朗读得好!”写完后,我异常舒坦,好像千斤重担卸下,马上给女朋友打电话:“亲爱的,我们明天到欧洲去旅游,去阿尔卑斯山。”电话那头异常安静。我能感受到,她是如此惊讶,又是如此惊喜。“好,好,我马上准备。”下午,我接到校长的电话:“吴炼,你在哪里?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徐卫祥,1964年5月出生,原任教黄石十五中,现深圳市高级中学数学教师,出版著作有《教者当自强》和《我的多彩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