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肥“虎口脱险”与吕后“梨花带雨”

汉高祖刘邦

《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十二年(前195),刘邦病危,吕后泪水涟涟,延请名医诊治——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布”,即英布,因早年犯法被处黥刑,亦称黥布,后投奔刘邦,封为淮南王,成为异姓诸侯王之一。刘邦登基后诛戮异姓王,先拿“汉初三大名将”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开刀,韩信被吕后所擒,发出一声“乃为儿女子所诈”之哀叹,引颈就戮;彭越被刘邦废为庶民,返乡途中邂逅吕后,哭诉衷肠,反遭吕后谄杀。刘邦命人将彭越尸骨剁为肉酱,分赐诸王,以为恐吓,“汉诛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史记·黥布列传》)。“醢”,肉酱。淮南王英布正在打猎,一见肉酱,大惊失色,遂发动叛乱。刘邦御驾亲征,与昔日麾下骁将英布对垒,责问他为嘛要造反?英布宣称要当皇帝,气得刘邦龙须倒竖,破口大骂,下令猛攻,英布很快遭遇惨败,逃亡到南方蛮荒之地,遭到当地人捕杀。

淮南王英布

这场平叛战争,爆发于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尽管剿灭了英布,却也为刘邦掘好了坟墓,他此前已病魔缠身,抱病出征,胸部被流箭击中,可谓雪上加霜,病势日益沉重,渐渐病入膏肓,吕后请来神医诊治,受到刘邦厉声谩骂,说老子提三尺剑取天下,难道不是天命吗?天命如此,纵然扁鹊再世,又能奈何?“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史记·高祖本纪》)。眼见他枯灯欲灭,吕后止住悲痛,咨询后事——

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

(陛下辞世后,萧相国也快不行了,让谁来接替他呀?)

上曰:“曹参可。”

(曹参可以。)

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谁接替曹参?——王陵可以。不过王陵有些愚戆莽撞,陈平可以协助他。陈平智谋有余,厚重不足,难以独当重任。周勃为人持重宽厚而少学问,将来安定刘氏天下者,必定是周勃。可以让他出任太尉。)

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吕后又问周勃之后的事,刘邦说:“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吕后

临终之际,刘邦念念不忘的是“安刘氏”,确保刘家天下长治久安。对吕后的勃勃野心,他心知肚明,曾于此前一个月,拖着重病之躯,将朝廷重臣与吕后招到一起,杀掉一匹白马,歃血盟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史称“白马之盟”。猛将樊哙娶了吕后老妹吕媭,刘邦担心他助诸吕作乱,决计剪除,当时樊哙正带兵在北方平乱,奉命前往“锄奸”的陈平、周勃“阳奉阴违”,刻意回护,加之刘邦意外晏驾,樊哙才侥幸躲过一劫。吕后对皇上的明确警告,铭刻心底,却反其道而行之,“灭刘氏,兴吕氏”,已经成为她的行动指南。

这年农历四月,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62岁。吕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秘不发丧,招来老情人审食其,商议诛杀朝廷重臣——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四日不发丧。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将军。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史记·高祖本纪》)

审食其

“编户民”,比喻平民;“怏怏”,不服气。“郦将军”,曲周侯郦商。吕后对审食其说,这些朝廷重臣,都是先帝的早年故交,先帝在时还常常不服气,今后哪里会甘心侍奉幼主呢?不把他们统统族灭,天下不会安定啊!郦商将军听闻此事,被吕后的强悍吓坏了,赶紧找到审食其,警告说,这么干,要天下大乱啊!陈平、灌婴率军10万镇守荥阳(今河南荥阳),樊哙、周勃率军20万镇守燕国与代国,他们听到先帝驾崩,诸将尽遭屠戮,必然要率部进攻关中,剑指京城,如此一来,大臣朝中作乱,诸侯在外造反,灭亡那是翘首可待呀!审食其一听,毛骨悚然,赶紧劝说吕后改弦更张,“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此后,安葬刘邦,刘盈继位,是为汉惠帝。吕后执掌朝政,未能实现屠戮众臣之目的,她憋了一肚子的残毒之火,一股脑倾泻在当初与自己争宠的情敌戚姬头上,将她剁为“人彘”,扔到厕所里,并让惠帝刘盈前往“参观”,直把惠帝吓得骨酥肉麻,一病不起。对老情人审食其,吕后则一往情深,令他出任左丞相,不必管理朝政,只需监视百官,成为吕后安在朝廷上的一只灼灼“鹰眼”。

齐王刘肥

惠帝继位第二年(前193)十月,齐王刘肥来京朝见新帝,却上演了一出“虎口脱险记”——

孝惠与齐王燕饮太后前,孝惠以为齐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礼。太后怒,乃令酌两卮鸩,置前,令齐王起为寿。齐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为寿。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齐王怪之,因不敢饮,详醉去。(《史记·吕太后本纪》)

“鸩”,传说中的毒鸟,指毒酒;“详”,通“佯”,假装;“泛”,翻,翻倒。汉惠帝与齐王刘肥在吕后面前一起饮酒,惠帝尊刘肥为兄长,请他坐上位,吕后一见大怒,令侍者倒了两杯毒酒,放到齐王面前,命他站起来向惠帝祝寿,齐王端起酒杯应声而起,岂料惠帝端着另一杯酒也跟着站起来,提议共同为太后祝寿,吕后一脸惊恐,劈手夺过惠帝手中的酒杯泼在地上。齐王惊惧莫名,佯装醉酒,东倒西歪跑出去了。得悉那是毒酒,刘肥吓得魂飞魄散,明白吕后要置自己于死地,日夜惶恐,经高人指点迷津,他将齐国境内的城阳郡(治所在山东莒县城阳镇)拱手献给吕后之女鲁元公主做“汤沐邑”,并尊称比自己还小的公主为王太后,讨得吕后欢心,这才逃过一劫,得以返回封国。

仁柔懦弱的汉惠帝置身于老娘用母爱编织的温柔铁罩之下,沦为了一只聋子的耳朵——摆设,整日抑郁寡欢,萎靡不振,于公元前188年匆匆告别尘世,年仅23岁,在位七年,谥曰“孝惠皇帝”。安葬惠帝的时候,又出现了一幕诡异情形——“发丧,太后哭,泣不下”(《史记·吕太后本纪》),吕后嘶声嚎啕,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旁边的侍中张辟强年仅15岁,是留侯张良之子,他悄悄捅一下左丞相陈平,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张辟疆

“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

(太后只有惠帝一个儿子,如今死了,却不掉一滴眼泪,您晓得为嘛不?)

丞相曰:“何解?”

(啥意思?)

辟强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

(皇帝没有成年接班人,太后害怕你们这些老臣啊。如果您请求太后任命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率两宫卫队与南北军,并请吕氏家人都进入皇宫,掌握大权,这样太后才会安心,您这些老臣也就可以避免灾祸了。)

陈平

吕台、吕产、吕禄,都是吕后侄子。张辟强对陈平说的这番话,显然不是出自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之“谋略”,而是吕后策划的一个夺权大阴谋。此前一年,隐居于留地(今江苏沛县)的留侯张良撒手尘寰,张辟强官居侍中之高位,无疑是沾了老爹的光。他说出来的这番话,意谓彻底改朝换代,诸位老臣退位,吕氏家族实行“全面专政”;话里话外,谋略在前,威胁在后,若不遵从,哼,小心大祸临头!老奸巨猾的陈平听闻此言,明白自己别无选择,连眼都不眨,当即答应照办,这才赢得了吕后欢心,她当场痛哭起来,泪水淋漓而下,一如梨花带雨——“丞相乃如辟强计。太后说(悦),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

此后,太后临朝称制,任命侄子吕禄、吕产、吕台为将军,统领南北军,牢牢掌控朝廷禁军大权,追尊已故长兄吕侯为悼武王、次兄吕释之为赵昭王,“欲以王诸吕为渐”,打算将吕氏子弟封王,为此咨询右丞相王陵,王陵拿“白马之盟”说事,称先帝早有遗命,异姓不得封王,吕后十分恼怒,转而咨询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两人回答说:“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他们说,高祖平定天下,封刘氏子弟为王;如今太后执掌朝政,将吕氏子弟封王,没什么不可以嘛。吕后一听,眉开眼笑。

王陵

王陵气得几乎吐血,找到两人,拍案怒怼:“始与高帝喋血盟,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从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地下?”他说,吾辈当初与先帝歃血盟誓,遵奉刘氏,难道两位瞎眼没看到吗?如今先帝驾崩,太后专权,欲封诸吕为王,你俩竟甘当缩头乌龟,纵容她肆意践踏盟约,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陈平、周勃对视一眼,淡定地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在朝堂之上当面亢声反驳,据理力争,吾辈不如您;然而保全江山社稷,安定刘氏后代,您却不如我们啊!

淡淡两句话,却意味深长,沉重如山,竟噎得王陵哑口无言。

古今多少事,尽在裙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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