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高考：让我没在农村受苦
阿汉口述 吉建军编写
如果说世界上有哪种职业不需要任何学历、不需要任何努力、不经过任何考试和选拔就能担任，甚至很容易就能获得从业资质，这职业一定是当农民。在中国，农民这个标签，不是努力得来的，而是通过努力才能去掉的。
——题记
我感谢高考，因为高考让我走出农村，走出贫困，走出繁重而暗无天日的劳作，走向城市，走到了更大的舞台，让我完全可以不必像父母那样，被死死地拴在土地上，重复着几千年来不曾改变的生产活动，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更不必像臧克家那首《三代》的诗里描绘的那样：
三代·臧克家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爷爷 在土里埋葬
我叫阿汉，出生在秦岭深处的一个连名字都无法用汉字写出来的小山村。在我十二岁之前，我没走出过我们镇子。很多没有上过学的乡亲们，甚至没走出过大山，也就没能走出村子，他们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姓——刘姓，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见到刘姓以外的其他任何杂姓。
十五岁上高中之前，我没走出过我们镇子，上大学之前，我没出过我们县，更没有出过我们市、我们陕西省。我感谢高考，让我能够见到村子、镇子和县里以外的世界，感受我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全部的一切之外的生活，并且拥有了与其他相亲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因为生长环境的限制，在上高中之前，我无法想象城市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即使有电视，电视里所谓城里人所过的生活，在我们看来距离现实甚远，至少我认为那是虚拟的电视机里的生活，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我去县城之前，我们镇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处于同一生活水平，这让当时的我坚信：大部分中国人的生活（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无非就是吃穿上的好赖之别，仅此而已。即使我到了县城，见识了我们一个贫困小县的所谓“城里人”，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也不过是第二代、第三代农村移民而已，生活上也许比我们乡下优越，精神上和见识上与我们乡下来的孩子差别应该不大，他们的经历和境界还不足以产生让我感到震撼的差距。
在县城上高中的学生以我们县下辖的乡镇学生为主，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城里娃”少之又少，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根本代表不了县里的主流，当然，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这些乡镇来的学生，很鄙视地称呼我们为“农民”或者“土鳖”，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胖胖的女生，直接称呼我为“掏大粪的垃圾”。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没跟她一般见识。只不过，乡下学生和城里学生之间一直有一道明显的且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当然不屑去了解或者理解他们的思维和境界，而他们当然也不屑于了解我们的思维方式，因为没人愿意了解“一群掏大粪的垃圾”会思考什么。
有一次，我听到城里的娃们在聊天，说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是在西安、北京甚至是香港买的，我很不屑一顾——说我们土鳖，他们也是土鳖，去过这些大城市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能在大城市生活才算本事。我们当时的高考录取率，必然会让很多人失去这样的发展机会。
我对我当时能够考上高中感到非常满意，对于是否能考上大学，在刚开始入学时并没有考虑太多。因为全乡镇一共三四个人考上高中，大部分初中同学要么回家当农民，要么出去打工，他们的人生将继续重复父辈的样子，一如既往，从始至终。打工或许可以走出山村，但打工根本不足以改变他们的农民身份，他们甚至连正式的工人都不是，而被城里人称之为“农民工”。
我很幸运能考上高中，获得了一个机会——高考，这是一个能改变一个农民甚至一个农民家庭宿命的机会。我刚开始并不这么认为，因为高考和大学毕业毕竟太遥远，没有考上大学，同样得回到村里当农民。只是我父母从小给我灌输的思想：“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当工人，拿工资，看病能报销，还有养老金！不要当农民，农民是这个世上下苦最大，收益最少，权力最小，经济最穷苦，身份最低耷的人。”在中国，农民这个标签，不是努力得来的，而是通过努力才能去掉的。
我之所以对上高中充满了兴趣和愉悦，主要在于我再也不用像初中和小学时候那样每天放学背着竹笼，漫山遍野打猪草，同时还要放羊；不必到山坡上地摘豆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滚沟”——非死即伤；更不必顶着日头割谷子、麦子、种苞谷；更不必在太阳最高的时候给苞谷浇水，不用在比人高好几个头的苞谷地里钻出钻进，被苞谷叶子的刺毛刷得胳膊上都是红印子，又疼又蛰……
因此，真正促使我继续读书继而参加高考的，不是城里人生活的高大上，而是农村生活的贫困苦。我考大学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希望通过上大学，不用再在农村受苦，继而改变家里拮据的生活：我希望我可以放开肚子吃面条，放开肚子吃烤得焦黄的白馒头，还能就着榨菜吃！我更希望能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我希望我能穿上没有补丁的适合男孩子穿的衣服，再也不穿姐姐穿剩下的花衣服——男孩子穿着花衣服，这是很可笑的事情，但当时没人笑我，因为很多人都这样——我希望我一年就能挣一万多块钱，比村长家还挣得多，这样我的父母就不必为奶奶的药发愁……
当我背上行囊，带着全家几乎所有的家当换来的学费上了大学之后，我才真正感觉到，人生是如此精彩，真正的城市生活是一个乡下孩子想破脑门也想象不出来的。这更暴露了我之前的思维是多么狭隘！
大学毕业之后，因为我要求不高，只要能脱离农村，所以，我很快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在高楼林立的混凝土森林里，成为一个依靠知识和技能获得较高且相对稳定收入的人，而不是一个依靠体力和劳作去生存的农民。我通过努力，甩掉了农民的标签！
烈日当空，当我在咖啡厅吹着冷气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敲击着电脑的时候，我家乡的很多没参加高考的同龄人，正在发愁：那些收割机无法到达的山坡上，麦子已经成熟，还得顶着烈日人工收割；周末，当我带着孩子开车出去游玩的时候，我那些没参加高考的同龄人，或许不得不背着行囊，坐上拥挤而散发着恶臭的硬座车，前往南方经济发达的城市打工，和孩子们分离……
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高考所赐。尽管，每年都有人抨击高考制度的不公平，而我认为，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而高考是相对公平的条件下，最公平的选拔考试和人生大考，一场足以改变一个人——特别是农村人——命运的一次大考。
待在农村，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看不到希望，甚至看到了希望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如果没有高考，农村人改变命运的机会更少，改变命运的机会更加渺茫，而高考恰恰给我们提供了希望，更让我们获得了更多选择的权利和资本，甚至让我们对生活、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自信。
也许对于城里人而言，我这点成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我自己感到很满足，因为你们无法想象农村的困苦，就如同我当初无法想象你们城里的奢华一样。所以，我感谢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