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说今化民营
距今千年前的一个二月早春,31 岁的王审知与堂兄王彦复奉王潮之命,率几千兵马从泉州向福州进发。其时泥土筑起的福州城大约在今天屏山下的王墓山城隍庙一带,城南门就开在今天的鼓楼前。土城是西晋太康年间严高太守奉旨建造的子城,那时已在江北岸土头土脸 600 多年,又破又小又挤。
就这样一座子城,王审知兄弟的几千人马久攻不下,围城整整花费了他们 15 个月的时间。第二年的五月初夏时节,城内范晖守军弹尽粮绝军心崩溃,因为内讧进而相互攻击最后弃城出逃。王审知兄弟这才得以接管了这座闽地首府。
见多了中原的连年战乱,进城的王氏集团最开明的政治口号是:宁作开门节度使,不作闭门天子也。向中央政权称臣、进贡是他们安身立命
平安之本。鼓励农耕轻徭薄敛发展经济,辟甘棠港完成朝贡大业并开洋裕国,引进中原人才以教化闽地,尊重原住民风俗鼓励民间文化与血缘融合。最看得见的政绩是建城扩城。冷兵器时代,一座小土城围攻了一年又一季,王氏建个大青砖城,以守代攻保境安民,做到乱世无忧。
感谢西晋严太守定下的城市南北中轴线,沿着子城的南门外大街——南街,即今天的八一七北路向南,几年之后叫罗城的城市南门建到了今天的安泰桥。又过了 7 年,扩建的夹城将南门迁到了今天的南门兜,闽水边的于山、乌山被揽入城市的怀中。
城内,中轴线的西侧按唐代里坊制度的规矩,开辟了一片新村,有坊有巷有闾门还有商贸街,这便是今天人们耳熟能详的三坊七巷街区。城市中轴之东,一片朝迎阳光的多水湿地被划归王氏家族。几年后,规划建造了闽王王审知及其子女的住宅区,就设在今天闽王祠、庆城寺和十九中学的故地上。不过,千年之前这里的地形地貌风物可不是如今这模样。
那时的福州是个水城。水乡泽国,河网密集,桥墩罗列,舟船为车。闽王府地处罗城的东北边,其西北方向有井楼门,东南是汤门水闸。从井楼门开始城墙与护城河围绕着闽王府向东南延伸向汤门水闸,这里是个“风水穴”,自古设有控制潮汐的闸,北宋后由庆城寺和尚管理。与此同时,在今天闽王祠与庆城寺之南曾经有一条不大却秀美的小河道从西水关经玄坛河自西向东流来,曾经是闽王府第门前玉带环腰的护卫河和风水河。此河道向东,与井楼门方向折来的流水汇合在汤门水闸附近。
这就是说,当年福州城每天最早迎接日光的闽王府,坐北朝南盘踞城墙东北角,南北东三面临河,西面通城市中心腹地。正南面的河道上并列架着狮桥等三座桥,通闽王府第和王审知的 12个儿子 23 个孙子以及 7 个女儿居住的宅第。闽王府东侧与北侧的城墙上密集地建有五座敌楼,这是突出于墙面的守城工事,防止敌军攻城的堡垒,同时又是军人值夜挡风的哨岗。翻到了清朝末年的地图,进入火炮时代这些敌楼都改建成炮台,自东向西的编号是 23-27。
闽王的守护者,卫戍部队居住在哪里呢?皇上授王审知威武军节度使,他管辖的军队按兵种区分各有其番号:百胜、全胜、横冲、海路、捉生以及护闽,前三个似是打硬仗的野战部队,“海路”是水军,“捉生”是治安部队,其中精锐度与忠实度最高的当然是护闽营,作为近卫军或是贴身保镖就驻守在闽王府周边城墙根,如同一个头盔形的保护罩,围在闽王府的东西南北。当年民间称这地方为“护闽营”,它不是一条街的概念,而是一个片区几条纵横交错的街巷,有将校指挥中心、官兵食宿点、演兵场、骡马房、军火库……
至王审知 64 岁去世之后的若干年,他的王府旧宅被接管的吴越政权改为忠懿王庙。而原本王审知儿子们居住的宅邸,早先已被其子王延羲捐给佛门,为金身罗汉禅院,后改“法性寺”,最后成了“庆城寺”。“护闽营”地块历代重修又历代萎缩。到了 1949 年 8 月,王氏后人,住在塔巷的旧军人王麒旅长将王氏族谱、祠堂房契和大门钥匙交给了进城的人民解放军……距今 40 年前得到全面修葺并作为王审知纪念馆陈列展示。大约是 1949 年冬季,我在离庆城寺不远的大斗彩巷外婆家中,夜里被大人唤起,仓促穿上棉衣站在天井下守着一床打包了的棉被,抬头北望风火墙外烧红的夜空和飞舞在半空中的黑色灰烬,等待着父亲的救援。长大之后我才得知,母亲那年寒假参加了新中国的首次教员集中培训,因此,两岁多的我寄住到了外婆家里,只会听还不大会说话的我在不期然中亲历了庆城寺的失火。从那天起庆城寺消失了,留下一条小街的名字。20 世纪 50 年代我有时会路过井大路庆城街口,总能看见一小段淤积的河段被包裹在破木栅栏之中。再后来,每回听到十九中学的校名便想起庆城寺。
闽国灭亡,王氏家族地域上没了王爷多了和尚,成了家庙寺院的地方无须重兵守护。宋代之后,城市因开发温泉而东扩,于是,地处城市腹地的军营护闽营式微了。清代,一个偶然的机遇,让它的故事得以延续。
清军入关,除了强迫汉人男子汉剃头留辫子之外,便是做不识字又乱翻书的清风文字狱。而“匡屋”几乎是占领者的规范动作,不足为奇。福州城东的仙塔街、井楼门、河西街更是匡屋的重灾区,强势掘出了旗汛口、蒙古营的地名。作为井楼门内狮桥片区前朝军营的护闽营,不论住的是前军属还是百姓,统统清洗出门。
应该说,清军中有不少军营建筑设计的高手,留下不少营盘建筑的杰作。三江口水师旗营便是个保留至今的实证。城中留下“旗汛口”地名的区域,曾经居住的大多是满族上层人物,至今几代人之后说到这些还隐约流露出贵族自豪感。相距“旗汛口”不远处的“护闽营”旧地,清代时建筑长什么模样呢?
按旧城改造前的老地图,这里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干道叫化民营;向北一条直角形的曲巷叫化民支巷;向南一萎巷是化民后巷,与之平行的是元帅楼下,还有一条蚯蚓似的弯弯巷叫冶澄巷。纵横交错的小巷如同一株卧树的枝干平躺在闽王祠之北。其实细细一品,这便是迷宫式老军营巷道在历史变迁中自然的遗存。
在当代老人的记忆里,化民营主干道 3 米多宽。勉强可抬进一台大轿子,后来可通行小轿车。其余的支巷后巷都各小一个规格,最小的冶澄巷原名亚澄巷,是王审知第八个儿子王延羲的第二个儿子的名字,因李氏生母与外公显赫的关系,当了几年闽永隆帝时代的皇太子,要不是大臣朱文进篡位,他还差点儿坐上伪闽国的皇帝位。这条巷子仅比自行车宽点,一不小心车手把就刮到巷壁白墙,留下道道伤痕。别看它最小,1860 年的福州地图上居然标着“亚澄铺土名化民营”。它说明了那个年代老百姓已经称它为化民营而官方的名字是“亚澄铺”。那个元帅庙在巷南口的头顶上跨着一个一二立方米的小神龛。
细看化民营干道上的建筑有点整齐划一,大大小小宁波门和门罩,高高低低风火墙与灰塑,明显的规划感,看出建造者之初心。即使后建者,也是有意模仿前人的风格促成美感上的和谐。入得门来,不同规制的门头房、深浅不一的小天井、秀气的前后厅、朴实的左右披舍,以及简约的后院,倒朝,水井,有的单进,有的两进,有的还带花厅。看得出不同的官阶等级配不同规制的住宅是封建时代必守的规矩。不由得感叹那是一处缩小版的三坊七巷,不同的是少了官商味,多出小资味。
今天的省立医院就建在清代的镇闽将军署衙门上,20 世纪 50 年代,临东街的古墙台阶上活脱脱地立着大红门。以此为军政中心的旗汛口周边,合理想象化民营是中小满族官员们的宿舍区。北方游牧民族大多有一种猎鹰情结,养鹰、驯鹰不仅是生活习俗,还富有荣耀与功勋的含义。满族旗兵入关之后,中原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他们的习俗,猎鹰无法再驯养,但休闲的养鸟成为满人后代的生活方式,拎着画眉鸟笼似乎成为官二代的一种标配。那年代,进出化民营的画眉鸟绝非少数。翻开 1982 年出版的《福州地名录》,化民营在曾用名(别名)一栏上填写着:画眉营。有人说化民营大名来自方言画眉营,因为走进共和之后此地不再有画眉鸟,军营化作人民百姓的家园,故称化民营。待考吧。
在《福州地名录》里,化民营还有个地名叫“小荔湾”,长满荔枝的水岸泽国。
我直觉这小荔湾与王审知有关。细看老地图,地处闽王府北的化民营东段,罗城城墙与护城河转弯的地方曾是闽王府的后花园,水边洲地是种植荔枝树的最佳园地。王审知及家人爱荔留有传说故事。福州有荔称“十八娘”,本是一种深红、细长、核小而尖的优质荔枝品种,历朝历代被编成各式民间故事。最有声有色的流传是明代徐熥的神话故事《十八娘外传》,把闽地书生东海生关于荔枝的梦境穿越到唐明皇杨贵妃身上。民间更普遍的说法是王审知的十八女儿喜爱吃这荔枝而得以冠名。遗憾的是,史书上记载王审知只有 7 个女儿。
这十八娘荔枝又与蔡襄有关。距五代闽国灭亡百余年,北宋福州太守蔡襄写《荔枝谱》,其中重彩一笔的就有十八娘荔枝。据传是王审知第十八女好啖此品,在城东报国院有这荔枝树。于是有人指名说东门地藏寺可能是报国院,结果实地走访却找不到一株荔枝树。我查了一下地藏寺历史,它叫报恩院不叫报国院。五代闽国时福州城东可是指汤门与井楼门的那片多水的土地,至于在闽王府后花园是否有过报国院,那得等考古专家求证了。
小荔湾的地名与珠江入海口的荔湾有关,给它命名的人与广东有较大的缘分。拜阅前辈萨伯森的《识适室剩墨》,记载如下:“福州城东小荔湾(广东番禺城西珠江之湾名荔枝湾,荔枝夹岸,白莲满塘,风景优美。小荔湾之名,本此)池馆清幽,初为清梁章钜别业,后属邱景湘。池旁环植古荔十五株。今所存者约数株而已(小荔湾遗址,在今华侨大厦之中)。”速查鲜为人知的邱景湘,长乐人,清道光十三年(1833 年)进士。据《闽县乡土志·侯官县乡土志》记载:“邱景湘,字敬韶,号镜泉,籍长乐。能文,以庶吉士,改官吏部郎中。蹶而复起,出为广东惠潮嘉兵备道。主鳌峰、越山书院,卜筑小荔湾一曲,在城东北隅,风趣佳绝。”邱景湘 1849 年春天在史部任郎官一职时因牵连某案被发配新疆,次年八月奉准释回。咸丰时代邱景湘出任广东惠潮嘉兵道道台。1861 年英国人已在汕头设领事馆,又想进驻潮州城,为此找出各种理由和借口企图入城,被广东民间士绅百姓自发的反抗活动有效地阻止了。他周旋其中不胜烦恼。但珠江口的荔湾美景感动了他,致仕返乡要在闽江岸建造自己的小荔湾。
小荔湾长啥模样?文史工作者李厚威在童年时代曾经造访过小荔湾,因为担心他在大园子里迷路,父亲牵着他的手,走过化民营小巷来到小荔湾。入门处坐北朝南双开的石框门前留出一块空地,是礼让更是作为小巷人家停轿下马的门头埕。敲开大门,门头房后连着平板木桥,桥下是莲荷与游鱼。桥的对面是开阔的花圃小径,向左转,园林西侧有几座古香古色的主体建筑立于园林中。长廊尽处,亭台楼阁、家具字画、花卉果木等传统园林景观应有尽有。
1959 年邱家小荔湾周围土地被征用,筹建福州华侨大厦。根据园林部门技术人员徐炜的调查,初建时还保留池塘、古荔、广玉兰和卧在水边的红榕。福州老建筑网的记录是:“尚留椭圆形池塘一口,上有圆形小岛,岛上有假山遗迹,生长古榕一株,姿态苍倔。池西畔生长有七株千年古荔枝树。”2006 年华侨大厦被拆除时我来过这里,大楼的外墙已经拆除,余下 8 层水泥框架,如同高耸的塔架孤立于废墟,庆幸那园林池塘还有几株大树和一座水泥凉亭,被摄入我的镜头,留下小荔湾最后的影子。
近日重走化民营,这里是以闽王祠为中心的文化社区,闽王祠里保存并展示着五代闽国闽地融入中原文化关键时节的文物和史料。庆城寺涅槃后的十九中将大门开辟在了化民营小街上,坐南朝北,与原亚澄巷周遭开设的井大小学街头街尾相呼应,很是符合热心办“四门学”的王审知的教育理念。十九中西侧的化民后巷被打造成一条时光的隧道,一头连着庆城小街的当代集市,另一头相接承载着化民营历史的新刻大字石碑。感慨沧海桑田之余,惊喜地寻找到小荔湾、华侨大厦旧址上的古荔枝树三株,见标牌得知一株是 300 年以上的一级古树,两株二级古树。在古荔树周边还可找到几株老榕和樟树、白玉兰树。华侨大厦拆迁时,我在池塘边拍下的那株卧地红榕,如今被保护在绿地花坪之中,见之似晤老友。小荔湾老地界上当今建筑里有世界名牌的休闲饮品店,捧茶落座在遮阳伞下,透过鲜花看车水马龙,古老的化民营道上跑着中外名车,青春活力的南国女孩时尚裙裾飘过……
刊于《闽都文化》2021年第四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