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之问 | 黄帝内经的前世今生(中)

原创 忆忘 腔调中医 昨天

灵素之问

还原古人观察视角和中医经验理法的演进。

栏主

忆忘先生,从事临床工作,研习传统文化和中医经典,索求源流,力图还原古人的观察视角和经验及理法的演进。


黄帝内经的前世今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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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内经

西汉晚期校书,有一个分类方法,比如将《庄子》分为三个部分,内篇、外篇、杂篇;而医学的内容,也分为“内经”“外经”“旁篇”,这个分类的依据是什么呢?

刘歆《七略》曰:“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太常、太史、博士,都是朝廷职官,而延阁、广内、秘室之府是国家藏书、皇家藏书的地点。把这叫做“藏府”、内外。皇家的藏书,又叫做“中秘之书”,“中”即“内”的意思。西汉校书,便是以藏书的蓝本来源分为“内外”,无法归类、或来源不明、内容不是很可靠的民间献书,则可能归为“旁篇”“杂篇”。那么,这样内外之分的命名,有没有旁证呢?当然有。

《隋书·牛弘传》载,隋开皇初年牛弘上表请开献书之路,曰:“晋秘书监荀勖定魏《内经》,更著《新簿》。” 三国时魏秘书郎郑默将宫中所藏经籍整理编目,称为《中经》。西晋秘书监荀勖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称为《中经新簿》。而隋代牛弘称“中经”为“内经”,可见曹魏中秘之书所集,亦称“内经”。

所以,汉代经籍内外之分,指的是校书的蓝本来源,而非其他。而今天在《黄帝内(外)经》的命名含义上,却不乏大肆的臆想,还有人以为外经是外科。实际现存的《黄帝内经》依托解剖学的构建,外治法便涉及外科术,而针刺技术不过是外科术分科而萎缩的结果。

如《灵枢》中有筒针是放腹水的用途,《痈疽篇》坏疽“急斩之”用的是刀具,出土西汉的铜质柳叶手术刀是最适用的工具。《灵枢》中记载的针具,是远不止“九针”的。

无论是《隋书·经籍志》中提到“王莽之末又遭焚烧”,还是《隋书·牛弘传》提到的“及王莽之末,长安兵起,宫室图书,并从焚烬。”西汉校书的内阁秘府藏书,无论是经方十一家还是医经七家包括原本的《黄帝内经》在内毁于一旦。事实上,东汉以来直到唐代、宋初的学者和史籍,皆无人提到过“黄帝内经”。

隋代牛弘在提到“内经”的时候指的是“中秘之书”,既不是指代医经,更不是指代“黄帝内经”,因此所谓的“内经”到隋唐时期,并非“黄帝内经”的专有名称。

唐初医学名家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提到“内经”,也不指代《黄帝内经》。孙思邈在叙述中,先列出必要的医籍,之后“又须涉猎群书”,包括五经、三史、诸子、内经、庄老等,皆非医学之书。

因为这里“内经”的内容,是指“慈悲喜舍之德”,而“慈悲喜舍”是佛家的“四无量心”。佛学历来有“五明之学”的夸耀,其中最为核心的修为称为“内明之学”,即内证的修为,其经典也称为“内典”或“内经”。

隋唐两代甚至北宋初期的学者,不存在“内经”指代医经的共识,更非一提到“内经”就是“黄帝内经”,直到《宋志》中,还有《黄帝内经灵枢略》一卷,位于道经之中。北宋初期的《太平圣惠方》也没有提到过“黄帝内经”之名,这不奇怪吗?当然更奇怪的是新旧二《唐书》之中,《素问》都没有冠以“黄帝内经”。

更奇怪的是,北宋编新《唐书》与新校正时间有重叠,在1060年完成,如果新校正确认了《素问》应该是“黄帝内经”,何以不“通知”新《唐书》的“编委”欧阳修等,又抑或欧阳修等人根本不知道《甲乙经序》或者《素问》王冰序的存在?

直到《旧唐书》中,把杨上善的两部作品冠名“黄帝内经”,分别是《黄帝内经太素》与《黄帝内经明堂》。同时记载的全元起八卷本《素问》与王冰二十四卷本《素问》,直到欧阳修等编修《新唐书》时,也没有将两个不同版本的《素问》称为“黄帝内经”。

《新唐书》于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完成,早于新校正校书结束,显示新校正并没有将《素问》命名为“黄帝内经”,因为林亿老丈人高若讷的书《素问误文阙义》一卷竟然也不冠以“内经”。

《素问》冠以“内经”,下限是宋徽宗。当然奇怪的事情又出现了,极度推崇《素问》的宋徽宗根本不理睬“内经二帙”的说法。无论是北宋哲宗时颁行高丽所献的《黄帝针经》,还是新校正的校过的《九虚》《灵枢》,统统不予理睬,《圣济总录》偏偏要与《太平圣惠方》一样,针灸只选择《铜人针经》与《甲乙经》,要么宋徽宗极度藐视“内经二帙”的记载,要么就是在北宋压根没这些关于“内经二帙”的说法。

04

北宋的内经

《素问》称为“黄帝内经”,是在北宋中晚期,最有动机的是宋徽宗。宋徽宗时期,“内经”不包括任何“九卷”的《针经》。北宋初期《太平圣惠方》与晚期的《政和圣济总录》提到针灸,共同推举两本书,一是《铜人针灸经》,二是《针灸甲乙经》。

尤其重要的是,宋徽宗喜好运气学说,大力推广并纳入官试,形成全民学运气,影响极大。《宋史·艺文志》中,《黄帝内经素问》与全元起八卷本《素问》并列,全元起本不被冠名“黄帝内经”的重要原因,因王冰本有多出的“优势”,便是王冰补入的运气学说“七篇大论”,在宋徽宗眼里的分量体现。

因此,宋徽宗设置“黄帝内经博士”,并单独将王冰本《素问》命名为“黄帝内经”,全元起的八卷《素问》版本,仍然不叫做“黄帝内经”,最重要的原因是宋徽宗对运气学说,情有独钟。

《太平圣惠方》

而这一点,对比北宋两头,宋太宗的《太平圣惠方》与宋徽宗的《圣济总录》,宋初的《太平圣惠方》根本就没提到过运气学说,就可以看出北宋医学演变,存在明显的差异和偏好。运气学说的官方行政强力推广,更因此推动了“易医学说”“医易同源论”的萌芽。

由此可知,北宋晚期“黄帝内经”冠名《素问》,主因是“五运六气”的学说。五运六气理论是阴阳和五行结合的新范式,首先在于五行从“五”变成“六”,也就是把火分为“君火”“相火”并且分表里,而其他四行何以不分表里无说。“六行”对应六经并且对应天之六气“风寒暑湿燥火”。

其次是六淫与五行变成的“六行”对应三阴三阳的六经,进而将五脏食疗补泻法补充了淡味,并加入了寒温因素,结合四季、六气、节气,融入了唐宋以来流行的干支术数。因此五运六气除了是阴阳五行合流的新理论之外,还构建了医学内治法理论一统的模型。

而这明显并不是汉代的理论,汉代张仲景讲的是“风寒暑湿食”五邪,并见于《诸病源候论》《圣济总录》等。南北朝以前,包括《伤寒论》中并没有 “风寒暑湿燥火”的六淫分类。

王冰本《素问》取代新旧《唐书》中杨上善《太素》《明堂》两部“黄帝内经”成为新的“黄帝内经”,是历史的事实。令人意外的是,《宋史·艺文志》还有一部叫做“黄帝内经”的书。

在道经之中有这么几本:《中央黄老君洞房内经》一卷、《黄老中道君洞房内经》一卷、《灵宝服食五芝精》一卷、《黄帝内经灵枢略》一卷、《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十卷。《黄帝内经灵枢略》一卷,位于房中术、服食术之后,“九鼎神丹经”之前,并且只有一卷,是道家的丹道“内经”,并非医学中的针灸书。可见即便在两宋,也不是把“内经”作为医学专有名称,与当下作为医学的“内经”观念完全两样。

可见,整个宋代,没有任何人把作为“针经”的《灵枢》,当成“黄帝内经”。作为针灸经典的《灵枢》九卷,与高丽所献北宋颁行的《黄帝针经》九卷,在元代修《宋史》也未叫做“内经”,新校正校过的《黄帝九虚内经》五卷,被宋徽宗直接无视,再次牵涉到《甲乙序》与《王冰序》在北宋是个什么状态以及地位,何以宋徽宗不予理睬。

直到明代翻刻才冠名为《黄帝内经灵枢》,明代以后,才“落实了”《黄帝内经》是《素问》和《灵枢》组成,一直持续到现在。当下关于《黄帝内经》的观念,源于宋徽宗而成于明代。而这种推崇,又是因于西汉晚期校书“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的惯性延续,而不是整个北宋及宋以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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