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记一场雨
梁东方
在七月底最为闷热的日子里,郊外的家自我调节功能的极限已过,昼夜温差已经不足以适时地给人带来清凉的舒适,无论昼夜,几乎一如既往的闷热让人对气温并不敏感,这时候主要是湿热对人的折磨了。而对于这种源于湿热的折磨,郊外的家也无能为力了。七月二十八号的时候,这种难受登峰造极,无论如何也都是在蒸笼里了。人挨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上就会立刻沾上人的汗迹。褥子和枕头都已经湿透了,而梦也屡次被汗水所搅醒。煎熬,煎熬,屋子里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在解释着这两个字的全部外延与内涵。
物极必反,到了29日凌晨,到了趴到地板上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清凉的状态了,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了,雨突然就开始了,没有任何一点点预警,没有雷、没有电,也没有风,就那么刷地一下开始了。水从天而降,就能把一直悬浮在空气里的水一扫而去,就能使湿热逐渐远离,就能救人于最后的绝望。雨水是冲散潮湿闷热的天气的良方,以水去水,以从天而降的水去掉悬浮于空中的水,冲到地面上,顺流而去。恢复天地之间的清爽和舒朗。
雨从早晨开始下,一直到夜里还在下;在夜里还在下的雨,成了坐在落地窗前去观赏的最佳对象。屋子里的灯照例是不开的,坐在并不黑的黑暗里,望着外面也并不是很黑的天空和大地,大地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得见形状的玉米地,玉米地边上高大的杨树树行。它们在雨里都静静地一动不动,刷刷啦啦的声响持续着,持续地营造着一种由固定节奏的声响形成的生活如流的妙感。人类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在这样如流的声响中惬意地流逝着的,这样的流逝就是幸福本身。
郊外的家的位置和环境,郊外家的窗户设计和阳台构造为人提供了这种与窗外的风霜雨雪同步的观察角度与体验可能,使一向被我们所忽略的四季的细节这样近距离地呈现在眼前。你何曾在雨中看过雨,何曾将一场雨的开始到结束、盛大与绵延的过程都这样不受干扰地尽收眼底过呢?看见自然的细节,看见风霜雨雪的过程,这是人之为人的最基本的也是最至高无上的幸福。
暑热中能遇到一个难得的雨天,坐在窗前阅读,喝着茶,听着音乐,偶尔抬头看看外面的雨景儿,实在是人生难得的享受了。因为在北方,这样有雨的日子是屈指可数的。
黄昏的微光里阅读已经越来越困难了。即使是就着西窗,也看不清了。雨重新落下来,刷刷啦啦的声响似乎只在远处,其实就敲打在窗外屋顶上做装饰之用的铁皮上。目光望出去,一再想在远处寻找这刷刷啦啦的声音的所从来处而不得,只看见:西山和西山前广阔的平原,平原上的树行,树行下面的道路,都在看不见的雨丝之中。夕阳在天空上的最后一点点余光从西山后面映到了高高的天空上,以一种弥漫的散点方式做最后的停留。这些最后的光将东天对照得很暗,很黑。闪电就在那很暗很黑的东天上画出了自己的图形,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痕迹以后很久才传来遥远的雷声,盖不住雨声的雷声。
狂风大雨雷电骤风以后西北七公里之外半山腰上的水泥厂的灯光变得格外明亮,亮到了仿佛近在眼前的程度。视线里一向总有的蒙蔽物都彻底消散掉了,不论是雾,是烟还是久而不坠的尘埃,都消失了,再无障碍。在视野再无障碍的开阔里,即使是水泥厂的灯光,在夜色里也传达着仙山神丘、玉宇琼楼一样让人神往的信息。
携着风的雨很快就停了,打在附近的天空上的雷逐渐到远处去了。刚才在一瞬间里拨开了笼罩了很多天的热雾而见到西山清晰的轮廓的情形,已经结束,一切都重新隐到了水雾之中。雨在稍微停了停以后,重新以一种疏缓的节奏刷刷啦啦地下了起来。今晚注定可以睡个好觉了,不必担心屋子里的热团了,它会在这随后的小雨里被一点一点地彻底赶走。
大雨之后是小雨,小雨几乎一天时间以后,大地上弥漫的水雾才最终散去,散去水雾的情况在这大暑季节里的是非常罕见的,罕见的珍贵。骤然散去水雾,人们长长地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才意识到最近这漫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被着湿热的天气压抑着的,都是在忍耐着煎熬的,都是在苦夏里挣扎着的。没有湿热的水雾笼罩压抑着的正常的日子是多么珍贵啊。
黛色的西山绵延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山麓上的细节历历在目却又无一不笼在一片与黛色的山体相一致的一种单色画一样的色彩里。这种单色对视野的清晰度是没有任何损害的,视野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西山后面的远山的山顶也清晰地显露了出来,那是挂云山的山顶,山顶上的英雄纪念碑是纪念那小小年纪就被日本鬼子逼得跳下悬崖绝壁的妇救会主任的。
乌云遮挡住了正面的阳光,利剑一样的光柱正从云缝里穿透直指山后的什么地方,那光柱边缘微微的颤动的衍射光芒使那光柱的笔直更加笔直了。这样的天象是那些世界性的风光图片里经常可以见到的景象。本地在这天成地凑的一个瞬间里,又接近了一次大地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