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院
老 院
文/张萍花
老院在堡街的最西侧。穿过一条幽深的小巷,一处二进的小院,藏着我曾经的欢乐与悲伤。
堡街的名字是有故事的。据说是张家祖先,曾有兄弟二人发迹,便在此处修建了一处堡子,只是还没有修建完成,就失势停建了。现在还留存的、成了村庄一处标志性建筑的堡门,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从堡门往西,到西堡墙这一带,都属于堡街。西堡墙在我的记忆里高大异常,现在却只剩断壁残垣。那些残存的土堆,再难还原出当年的英姿。
老院就在西堡墙根下。
通往老院的石头垒砌的小巷,是我童年噩梦般的存在。幽深漫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无数故事里的鬼怪恶魔似乎都隐藏其间,让年幼的我极害怕在天黑后一个人走。数不清的日子里,我在巷口踌躇,盼着能有一个人,陪我一起走进这条巷子。如今,在岁月的风雨剥蚀下,小巷老了,低矮狭窄,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石头缝里荒草丛生,孤虫冷语似在嘲笑着闯入它领地的陌生人。我几欲怀疑,这不是我的小巷。那巷子里,也再没有等我回家的人,再没有为我晚回掩留的门。
老院的大门很简陋(想来这并不是原来真正的大门,应该只是大宅院的一道侧门),砖砌的门楼,厚实的木门,历经岁月侵蚀,在我小时候已斑驳残破。如今更是颓败,只能模糊看到左侧的门框上,有哥哥小时候凿刻的小鹿,让我依稀忆起了曾经的影子。
穿过一条甬路,是砖木结构的二门楼。这应该是中国古建中的卷棚式垂花门了,只是,早已不见了曾经的富丽华贵。两侧的围墙在历次的改建中被拆的片砖不留,磨的溜光水滑的石头基座上,只有黑褐色的木门楼茕茕孑立,凭吊着曾经的辉煌。幼时的我极调皮,经常贪玩忘记了挖猪草或兔草。犯错不敢回家,就躲在二门的木柱后,偷偷窥看,期盼哥哥姐姐能出来找我,给我勇气面对妈妈的责骂。而如今,我只能在梦里一次次重温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那灯下焦急等待的身影。
老院曾经热闹非常。
三间正房,左右各带一间耳房,东面住着我们,西面则是六爷爷一家(六爷爷和爷爷是亲弟兄)。中间的堂屋是两家共有的,各占一半。平时主要供我们家人出入,六爷爷家一般是走西面的耳房。
正房里南面靠窗是大大的火炕,冬日里的阳光穿过玻璃窗,透过木格窗,暖暖的,铺满了炕,妈妈和奶奶就坐在那里做针线。耳房里有倒坐炕,半边堆放着杂物,也是我童年的寻宝地――我或是从中翻找出几枚铜钱,一块羊皮,偷偷拿去做了毽子托;或是悄悄搜寻出一本半本古旧的书,一解我无书时的饥渴。前面是锅台,终年热气腾腾,供给着我们的一日三餐,也给正房的火炕供暖。无数个夜里,我梦中又回了老屋,或是在耳房里翻腾寻书,或是在耳房前面的小园子里洗洗涮涮。抬头,园墙上妈妈栽的贼麻麻花,依旧摇曳着白中带紫的花朵。
老院的大院里铺着鹅卵石,下雨天也不会太泥泞。我常躲着屋檐下看雨,看低飞的燕子匆匆掠过,看一个个连阴雨泡起来又湮灭。想着晴朗的日子里,小叔叔他们用自制土灶煎炒出的金黄的河虾,用柴火烧烤的焦香的蚂蚱……吞咽着口水,祈盼着雨快快停。
在过去的年代,好像家家户户都孩子不少。我家五个孩子,西面的六爷爷家也不遑多让,六个子女,最小的叔叔与我同岁,是我的同学兼玩伴。大家伙儿居住的局促可以想见。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老院的全部人口,那就大错特错了。东房里还住了大爷一家(我爸行四,唯一的亲弟兄就只有大爷一个),大爷家的人口结构和我家完全一样,三女两儿,人丁兴旺。西房扩建过,里面的成员则更加复杂。九爷爷一家,五叔一家,好像六叔一家也曾住过,大大小小总有十几口人,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们曾经是怎样挤扎在一起的。
那时的老院多是热闹喧腾的。院里的孩子,岁数都差不了多少。大爷家的弟弟,比我小几个月,也是我的同学。我的同学还有西房五叔家的六姐,后院九叔、十叔家的两个弟弟等。大家伙儿房前院后地住着,玩的时候一呼百应,其热闹可想而知。一天到晚,东家唤儿,西家训娃,日子就在热热闹闹中溜走。那时的记忆多已模糊,只记得无论谁家杀了猪,或是做了好吃的,都会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盘。别人家送来的饭食也好像格外地香,那种美味留存在记忆里,在偶尔想起时还似乎仍有余香绕鼻。
老院的西侧,后面是碾坊,前面是猪圈。听说还有个驴棚,但自我记事,就没见了,想来是家里不养驴,就拆除了。碾坊是露天的,当中一盘巨大的石碾,经常吱吱呀呀地响着。那时候没有磨面机,推碾是生活的日常。大家伙儿排着队轮着推,似乎没有个停歇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攀着碾杆,脚都够不着地,帮不了推碾,就只能给大人拿拿簸箕,扫扫面粉,与其说是劳动,倒不如说是玩乐。
后来村里有了磨坊,磨面机出面又快又好,碾坊就沉寂了下来。靠堡墙搭了木棚,堆了很多的秸秆、树枝,供烧火做饭使用。我偶尔躲懒,也会藏在石碾后看闲书。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身上书上,有微风轻轻地拂过发丝脸颊,惬意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碾房的北面,有一道小门通向后面的三奶奶家,住着他们那一房人,建筑格式和前面的基本一样。小门平时紧紧地关闭着,只有做事宴的时候才会打开。我小时候总觉得那处院子很神秘。从门缝里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一株老枣树,春天花香浓郁,夏日硕果累累。老树下的三奶奶,颠着一双小脚在忙碌。是真的小脚,三寸金莲那种。因为脚太小,三奶奶不能稳稳地站着,只能不停地倒腾挪移两只小脚。有一次三奶奶来找奶奶闲话,脱鞋坐在炕上,我忍不住好奇,央求看看她的小脚。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除了大拇指,其余脚趾头都折断踩在脚掌下,已经长在了一起。奶奶说,她们小时候都要这样裹脚,只是后来解放了,奶奶的脚才放开了,虽然也不太正常,但比起三奶奶的小脚,要好了很多。我看的毛骨悚然,无比庆幸自己生在了好时候。
碾房的西侧,就是高大的堡墙。堡墙外面,隔了一条土路,是葱茏的庄稼地。那时候都是种高粱,远远望去,满眼的绿,氤氲着淡淡的红,真的是一片莽莽苍苍的青纱帐。我们有时候会翻墙溜下田里,去寻找茭莓莓或者掰折甜杆吃,祸害了庄稼被大人抓住当然少不得一顿骂。堡墙内陆面较高,外面则下沉了一丈左右。所以爬上堡墙头,视野骤然开阔,天地苍茫,无边的绿色汹涌而来,人渺小得像绿浪里的一叶扁舟。我怀疑我恐高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被吓的,总是梦见自己踩着石头缝在堡墙上攀爬,上不去下不来,像只被挂在墙上的壁虎。
在我小学三年级结束时,生活终于显露出了它的獠牙,从此,无忧无虑的生活与我渐行渐远。先是妈妈重病,为了照顾家,父亲调回了本地工作,我们随之搬离了老院。六年后,妈妈更是永远离开了我们,在老院走完了最后的一程。我的世界轰然坍塌,老院成了我心里的禁忌。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不敢看,不敢听,害怕回到那里,害怕回想起那些悲伤成河的日子。
流光碎影里,老院一天天退出了我们的生活。住户的先后搬离,让老院日渐荒凉了下来。荒草萋萋,再没有了当年整洁的模样;静寂冷清,檐下的燕子也迷失了归家的路。如今,除了不长眼的小偷,几乎无人再去光顾衰败的老院。我不知道老院是否寂寞,是否还记得那些从这里飞向四面八方的孩子们;也不知道陆续搬走的叔伯兄姐们,是否会忆起这个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老院。只是一次次的午夜梦回,泪水总是泅湿了枕巾。
我知道,我想老院了。
(作者系繁峙县二中教师,县作协会员)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