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
大年初二开始,就要东一家西一家地挨着走亲戚了。
一年多的亲戚朋友和同学情分,都要趁着这春节你来我往的走动絮叨来温一温,让它像多年的老酒一样,依旧味道醇厚绵久。
坐的是老家的土炕,喝的是家乡的小米酒,耳边回绕的是贴心窝子的乡音,一年多你东我西天南海北的难以谋面,在一言一语的说道中,心里的牵挂都滚烫滚烫的。
都说最美的境界是:花开半开时,酒饮微醉处。春节这个时候,酔得东倒西歪竖着横着歪倒在炕头,兴致才到了最好的火候:我枕着你的腿,你抱着我的脚,他嘴里哼哼唧唧地叫唤……
乡情,在这样的时候才紧紧地融在了一块儿,粘稠,厚道。
大年初五下午,阳光很亮很暖,我来到了七婆家。七婆今年已经89岁了,精神头儿还挺好。见了我,喊着我的乳名,一把就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说我“咋还那么瘦,也不胖一点儿?”
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然后挪过去把柜子打开,把存放的山核桃、板栗、冻柿子和新炸的麻叶通通一股脑儿地捧出来,满满地堆在盘子里,一个劲儿地叫我赶快吃。——她就在一边那么喜眯眯地看着我吃,一副很欣慰的样子。
四十多年前,在我还是七八岁的时候,每次来串门子就是这样的情景。四十多年过去了,在我的记忆几乎都要模糊的时候,七婆却还这样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贪嘴和最爱!
那核桃油香油香的,那冻柿子甜丝丝的,那麻叶油酥酥的,我很开心地吃着,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儿时走亲戚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着,重演着,那么温暖,那么亲近!
小时候,盼过了大年夜的压岁钱,就是盼着初二开始跟大人们走亲戚。——能混个肚儿圆,能混到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还有太老辈儿们硬塞在我们口袋里的压岁钱。
从初二开始一直到初十,亲戚是一天一家地挨着走,大人们在走亲戚的前天晚上,为着带那个小孩儿还要犯愁。等第二天早上提着礼品要出发的时候,看着我们一个个眼巴巴的可怜样子,还是左手拉一个,右手牵一个地去了。
但是,一路上,都要反复叮嘱我们:有人给吃的,可以接着,但一定要说“谢谢!”还要说“新年好!”遇着爷爷奶奶辈儿的,要磕头!
“记下了没有?”语气很严厉,我们的小脑袋都像鸡啄食似的纷纷答应。
“如果别人给钱,不许接!”母亲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地打我们脸上扫过,我们照例点头,嘴里还要脆生生回答:“嗯,不会要的!”
记得有一次去一个我该称作太奶的家里走亲戚的时候,那位太奶满头银发,那份慈祥在小孩子跟前一下子就很发酵。
太奶拉过我,摸着我瘦削的肩膀,再看看我细胳膊细腿的模样,眼里的疼爱随着眼泪滚落下来,洒满了衣襟。
“看看,不好好给孩子吃,都瘦成这样了?”太奶很生气地冲母亲发脾气。然后,从蓝色对襟开的棉褂口袋里摸出一个紧紧裹起来的手帕,一层层地打开,从里面拿出崭新的绿颜色两块钱,塞给我的手里。
我胆怯地看着母亲,母亲严厉的目光刺着我。我赶忙把手要从太奶的钱里抽出来,但却被死死地扯住,
“瞪孩子干嘛?”太奶抹一把泪,怼着母亲,却把我搂得更紧。“不害怕她,这是太奶给你的。”
然后,把钱装进我的小口袋里,久久地摁着,狠狠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无奈地称服。
——那该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破例接受了亲戚给的压岁钱,也是最后一次。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最喜欢随着大人们来七婆家串门。每次刚进门,七婆就会打高处卸下馍笼子——我们这一代,在困难时期,家家的馍笼都要高高地挂起来,需要上了凳子才可以够得着。七婆从不例外的都是先拿出一个纯白面馍塞给我,然后变魔术般地从她的小匣子里和柜子里掏出自己做的柿饼、杏仁、核桃,这些过了时令的美食,是她很早就用心收集做好,细细地包起来存放下来的。
四十多年的时光静静地流过去,我走进了中年。当我的记忆要清淡的时候,七婆的记忆却是那样的清晰牢固——那里面有我小时候的享受,也有她当年的慈爱。
“如今,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孩子们都要出去忙活。”七婆说,苍老的语气里有很多的落寞和孤寂。“村子里平时冷冷清清的,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回来,有几天的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过了初十,就都一个一个走了……”
孤独,常年陪伴着村里七婆一样的老人们。他们心里期盼着,也许只有过年这几天,孩子们回来走走亲戚串串门了。
小时候,走亲戚心里有着混吃混喝的小小愿望;今天,走亲戚成了我们给老人难得的陪伴。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惠安中学教师,省诗联协会会员。文风力求散淡,干净。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