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耶梦游记(终)

只要我跑的快,悲伤就追不上我。

于是,我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气喘吁吁,跑着跑着,筋骨开始有力的撕扯。

我跑进公园的林荫,忽然想起童年时最爱的电摩托,我坐在上面背靠着小峰哥他像一头呆滞的骆驼,我有点想念那种温暖,他带我穿过一片片梅花林,梅花瓣就那么纷纷的落了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我的发丝上。

春日的阳光逐渐开始回暖,我忽然想起玉和,此刻想对他说,我们去看梅花吧,可惜他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一转眼,我仍是一个人。

我一个人去做了手术,一个人打吊针,偷偷拿掉了孩子,无人知晓。

之后,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2015年8月11日的日记里写道:

又做梦了,梦里是在手术台前的自己,我的脸部神经都已麻醉了,但我能用耳朵听。

我闭上眼能听见一声麻利的传递手术刀的声音,金属器械碰撞着,刀划在我冰凉的眼睛周围,我的鼻子麻木的像一块石头,身体也不能移动,仿佛任人宰割,是我像一只需要缝补的玩具,要求被重新创造。

镜子中,当拆下纱布的那一刻,我重获新生。

等再遇见玉和的时候,恰巧是我失踪的两年后,他没认出我,因为我的另一个名字叫田晓蔓。

是的,那是后来,我仍叫小蔓,只是身份证上改了母亲的姓氏,我不忍,不忍把她给我取的“蔓”字丢弃。

彼时,父亲在三亚,我在青岛,奶奶去了,只剩爷爷一个人在老家。

三年过去,一切如梦亦如电,短发的女孩终于长发及腰,还留了三七分的刘海,在阳光下,泛着巧克力棕色。

漂亮的双眼皮,睫毛弯弯,挺拔的鼻梁,肉嘟嘟的脸。

我圆润了起来,换了新的工作,做文字编辑。告别了旧的朋友圈,一个人沉寂下来,这些孤独的时刻仿佛改变了我,我要拥抱新的自己。

可我,还是与他再一次重逢。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而他是我的劫数。

收到照片后,我没有再回复一个字。

我已经长大了,该懂得拒绝,曾经的我是那样缺乏安全感,以至于伤了他的心,从此以后,我们就各自安好,不再纠缠吧。

沉寂了一个月、两个月后,我以为我们即使在一个城市,也再也不会有交集。谁知,在我工作的时间,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你好,小蔓编辑,还记得我吗?

此时的我,已变得礼貌而温和。

是啊,关于拍摄的事,你是嘉果传媒公司的编辑吧。

我怔住了,原来是他。

基础照片和资料发你工作邮箱了,下周的话去你们公司拍摄,你们那边简单准备下就行。

挂了电话,心仍然在一阵阵震荡之中,玉和,原来你真的把我忘记了。

我既矛盾又高兴。

近来,公司的业务有一项新成立的美食区域开始紧密的筹备中,与我们合作的摄影师有了人员流动,玉和是独立摄影师,兼少儿写真拍摄,下周正式拍摄。

主编向我介绍的时候,我微笑的倾听着。

对了唉,你们是一个地方的吧?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老家在吉林那边吧。

哈,对。

太好了,后续这部分你可以负责对接。

我回到电脑桌前,开始在网站上浏览他的作品,一页又一页,就像在看他的三年往事,离开我以后他的世界一样精彩。

下个周一,我们正式见面了,在公司的茶歇室的阳台上,我递给他一杯咖啡,听他干脆利落的布置计划,他的助理没有来,我凝视了他的左手,比以往更粗糙,食指还贴着创可贴。

贵妃小姐,合作愉快!

玉和变得调皮了起来。

2016年的1月1日,我在日记里写道:

元旦遇上了痛经,好难受啊,可是今天还要加班。给三倍的加班费也不开心!我想回家了,想吃饺子了。青岛的冬天没下雪,但还是好冷啊,买了件纯白色的羽绒大衣,米色的围巾。最近爱上了手冲咖啡,十二月家的花魁澳白真的太好喝了。

加了班出来,仍发觉主干道上的甲壳虫们一动不动,是因为元旦吧。

同事们张罗火锅party被我拒绝了。那些喧闹的,热络的,恨不得顷刻间消失,如果有雪该多美。

我想起玉和了,我熟悉的陌生人。

元旦快乐,摄影师。

元旦快乐,他发给我同样的祝福,是和一群孩子们在一起的,幼儿园的晚餐。

那些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毛衣,摆出或奇怪或鬼马的姿势,玉和在自拍里微笑。

在微信朋友圈的文字里他写道,那些曾经都忘了吧,跨过山河大海,世事辽阔,没有什么值得你再忧伤。

青岛的冬天,海不上冻,你会看见黑色的海,海边有些浮雪,只有三两游人。而冬季的海边夜色多了一份凄美,我在海边的咖啡馆远远的瞭望着老人滩。

玉和发来信息,元旦拼车,回老家吗?

回。

明天就出发。

玉和的老家就在省城,而我的老家坐车再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

第二天,一辆大众CC载着我和另一个东北老乡向高速驶去,久违的乡音和莫名的兴奋让人无比快乐,老乡回辽宁,中途在锦州附近的高速路口下了车,我坐在副驾驶,只剩下我和玉和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呼吸着。

忽然间,他扭开了按键,久违的音乐传了出来。

《死要死在你手里》:

不是你亲手点燃的

那就不能叫做火焰 
不是你亲手摸过的 
那就不能叫做宝石 
你呀你终于出现了 
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 
这颗心就稀巴烂 
这个世界就整个崩溃 
因为你的美貌像一把出鞘的钢刀

不是你亲手所杀的 
活下去就毫无意义 
不是你亲手打碎的 
就不可能破镜重圆 
今生今世要死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这动人的触动,卑微的,声嘶力竭的喷发,随着我的泪突然崩溃。

我用余光望着他,他红透了眼眶。

你知道吗,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蔓字。

他轻飘飘的说。

还想她吗?

玉和沉默了,她不爱我,但她应该很幸福吧。

贵妃小姐,你也是个有故事的女青年啊!

玉和开始调侃起我,我摇了摇头看窗外,窗外开始飞雪,落在车窗上,晶莹剔透的累积了起来。

到了省城已是夜晚,冰风雨雪交加,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晚些到,玉和送我到了父亲刚刚搬到的住处,一处一层带小花园的房子。

停车的时候,他望着花园啧啧道,原来贵妃小姐是真贵妃呀。

蔓蔓带男朋友回来了?

爷爷披着羽绒服站在一楼落地玻璃窗前迎接我,惊喜的喊道。

不,不是,我赶紧解释。

突然,玉和拉住了我的手,一下,我刚想挣脱,就松开了。那温暖在我的心头打转。

你快回去吧,家里该等着急了。

他点了点头,目送我进去,爷爷悻悻的接过我的背包。

阿姨,忙呢。

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着,此时有了家的温度,尽管与我想象的有太多不同,她的香水味变得淡了一些,又淡了一些。

水煮鱼太好吃了。我忍不住的夸赞了她的手艺,爸爸难得眉色舒展。

夜,我在陌生的房间里盖着柔软的被子,窗外大雪纷纷,玉和握住的手在被子里依旧温暖。

是我老了吗?才26岁啊。

突然内心沉淀着化不开的浓。

在这座城市里,有太多青春的记忆,关于赛雅的,玉和的,父亲的……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玉和站在空荡荡的大雨里,像是在等一个人,他等的太久了,被雨淋的湿透了全身。

我刚要上前去,发现另一个女孩举着伞在雨中向他奔跑过来,阿蔓,那个女孩高高瘦瘦的,短发里透着皎洁,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在微笑……

我把手机按亮,开始浏览屏幕。

他的QQ邮箱挂在签名处,我下意识的加了@前面的数字,久违的QQ头像跳了起来,我上线了,立刻隐身。

果然,那里有他隐藏的痕迹。

时间停留在我离开的那一年终止,我随意的浏览着,他写了一段数字。

生日快乐,2013.12.2

生日快乐,2014.12.2

生日快乐,2015.12.2

我的泪又一次沦陷。

再见到玉和是我们都回到了青岛,在我的公寓里小酌。下午,天气有些绵绵的雨丝,晕沉沉的,人与海棠花俱醉,彼此不再说话,我闭着眼在沙发上听雨。

他的醉意渐渐袭来,带着略微猫样的委屈声,叫我,小蔓,小蔓。

他给我一个拥抱,一个温暖的,带着怜爱的拥抱。

我爱你。

你醉了。

我颤抖着推开了他,他不肯起来,固执的粘着我的肩膀,像一只狗深深的渴望。

他吻我,第一次吻我,愚蠢的吻我,我止不住的哭泣,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悲伤,他爱的,始终是我,又不是我。

算我欠你的吧。

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接受命运的洗礼。

暴雨开始倾泻,已听不见除了雨之外的任何声音。

他醒了,我闭着眼装睡,我能听见他坐起来的身体和被子摩擦的响动,你会爱我吗?

我闭着眼问,他静止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会试着重新开始。

和玉和就这样恋爱了。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浪漫,因为那浪漫早已给过了头,不知道的人,将永远不知道他曾经有多么疯狂。就像每一个浪漫的人,最终都要归于平淡一样。

玉和,你爱我吗?

嗯。

玉和,你爱我吗?

嗯。

今天你已经问了两次唉。

他在浴室里刚刚出来,没有戴眼镜,他裸着上身,水珠在他的身上。

Baby,我们放烟花去吧,好不好?

现在?他惊讶极了。

可是我明天要上班唉……

周末吧。

蔓蔓最好啦,他开始哄我睡觉。

玉和,你变了,一点都不浪漫!

我颤抖着翻开了日记,2017年6月6日上面用红色的水笔写道:

爸,我妈从三亚回来看你来了。我们都不信,连那个女人都不信,你就这么没了。我几乎已经接纳她了啊。

爸,我知道叫多少次你的名字,你都不会再回答了,可我真的好想你。

父亲因为一场意外车祸,离开了我们。

那女人哭的撕心裂肺,而母亲只是淡淡叹息,在葬礼上,她们彼此相见,只是打了个照面。

玉和亲自把父亲的骨灰送到了我们为他选的墓地,北方的炎夏提前来临,空气开始燥热,一路向北,我在车上,一直在哭,哭的昏天暗地。

小蔓,别怕,还有我。

这是他说过的,最温暖的一句话。

回到青岛,仿佛就像在岛屿上,与曾经隔绝。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像是看透了似的,过好现在,我们彼此越发的坚韧、挺拔,像一棵树无论在质地还是重量上都在不断繁茂向荣,根系扎的紧实,不再涣散,不轻易浑浑噩噩。

不断长大,变得深沉。

可我们之间总是少了些什么。

我的阴历生日是十月,阳历是十二月。

自从和他在一起后,我只告诉他阴历的那一天。

玉和很好,他把一切都记得牢牢的,我的生日、经期、在一起的纪念日,他知道我爱吃橙子,讨厌黑色,以及太多的细枝末节是我一一对他说的。

为了他,我开始学习厨艺。

一起住的日子里,点外卖的日子越来越少,他最爱吃过油的溜肉段,肉段需要反复的烹炸,一不小心油花四溅,就会烫伤手指,但我不在意,我可以乐此不疲的做下去,那只烟火里的小仙下了凡尘,一寸寸的燃烧着她的热情。

爱情走进了,就是平淡的,我安慰着自己。

这什么呀?

那天,是周末。整理房间的时候,他无意发现了一只落满灰尘的台球杆,上面刻着我的名字XM,他的目光有些犹疑,却又收了回来。

谁送的?

不是我的。

撒谎!

他站到我面前,开始嗅我衣领上的气息,然后仔细的凝视我的脸,仿佛要把我洞穿。

冯阿蔓。

他下意识的喊出了我的名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玉和,其实我……

如果你只是愧疚,那就走吧。

他背对着我,一字一句敲进了我的脑海里。

夜,终于有眠,他将我从沙发上抱回了卧室,我依稀听见野猫在春叫,划破了寂静的心湖,我躺在床上无法呼吸。

他压在我的身前,像一块顽石,我开始抵抗,因为根本无法湿润,这种焦虑伴随着我,保留着最后一点理智,问他:

“你戴TT了吗?”我喊了起来。

每到这时我无比恐惧,因为子宫于我像自由一样重要,我不能抛却了自由,束手就擒,任由狂妄倾泻而注。

忽而,我感知到了,他什么都没有准备。我的愤怒不能抑制,拳头向他的头狂乱的砸去,滚开。

这不是爱,这只是一种倾泻,而我又是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情变得不再对彼此保留一份尊重了,变得平淡。也许是一下子洗了积压的许多盘子吧,也许是男人任意丢弃内裤,也许是他也有了松弛的皮囊,那么我呢,做不到所谓的宽容了吗?

我们分手吧,念头就这样涌现了。

玉和,我的好你始终不配。

分手的一个月后,我还是住在父亲故交的这套公寓里,他搬走了,我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址。

然而,不幸降临了我的子宫,让我惴惴不安。

当月经开始迟到,肚腩莫名的变得胀大、肥厚,这才后知后觉,嗜睡的我,把冰箱填满,又渐渐清空的我正面临着什么。

我坐在马桶上,将试纸带着剪头的标志一段侵入液体,十秒后取出,忐忑的等待着。

多么希望那两条红线是一个玩笑。

像是在内心开了一个深邃黝黑的洞,然后不断的破裂,在耳边响起了撕碎的声音,恐惧吞噬了我,感到一阵阵晕眩……

一个念头,该打掉它。

我把纸扔进了垃圾桶,在镜子面前慢慢的洗手,浴室的窗,有日光一点点开始蔓延。

或许,我该先告诉玉和。

如果没有怀孕,我没有别的多余的痛处,只有一个被侵占的空间被归还的快乐。

孤独是多么奇怪的事,你明明那么想与之分享,可两个人到底是不能同步的,就像你那么爱吃芥末蘸饺子,他不仅无法欣赏,还连你一同诋毁。

但,我确乎是病了,病的曾有一段时间那么容易驯服。

我的刺被玉和通通拔掉,全身是细嫩的皮肉,失去了防御,然后赤裸的听见他说,这不够,不够……

对于他,我没有设防,所以窒息,就像我学不会平衡,只有无数次的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

可我不能了,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周末的清晨,电话那头他莫名的醒着,听我冷静沉着的诉说。

“玉和,我怀孕了。”

“真的?”他有点惊讶。

紧接着他说了那句让我最痛心的话,真的是我的?

玉和,你的心还是肉长的吗?

我冷冷的笑,回他,不是。

又是夜,子宫与我一起入眠。

那婴童只是一粒沙,可竟渐渐的膨胀,我见到了漆黑的宇宙,有一束光在尽头。

元婴摇着软绵绵的透明胳臂带我飞翔,那束光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画面变得格外的清晰,她拉着我的手。

那个女人离我越来越近,那么真实又那么遥远,她的手很温暖的抚摸着,让我有了些许前行的力量。

我在蹒跚的步行,在雨后的石头小路上,她蹲了下来,有一缕缕长长的头发飘过肩膀,是那样的温柔……

“是你吗?妈妈。”

而我的泪不知何时从眼角滑落。

元婴带我穿过了云雾,画面渐渐散去,眼前是一片混沌迷蒙,未曾想我的身体那般轻盈,好像漂浮在没有压力的水面上。

它带我飞跃山海与平川,周身是温暖的暖流,我看见,有无数的元婴在天空或丛林降落,这里的光仿佛永恒而没有熄灭。

“这是哪儿?”我惊呼。

这是元婴世界。

那儿呢?

我指了指一片片深绿色的土壤上,小精灵似的孩子们正忙着种下一颗又一颗的树芽。

再见,玉和,这段缘总算了结了,我要整理干净回家了。

我仿佛看见小峰哥在和我挥手,那片梅树林下,他的肩膀木讷的容纳着我的头,叫着,傻丫头。那个无忧无虑的傻丫头。

生命是无罪的,我愿承担这一切。

也许某天,你会看见一个女人,扎起漂亮的马尾在花园里忙碌着,秋风正扫着落叶,爷爷躺在摇椅上听着广播,还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女孩在他们身后,不必讶异,那个女人就是我。

我们的民宿要开始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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