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杨总
同事杨总
杨总是同事杨小波的谑称。杨总应聘到单位工作之前是部队退伍驾驶员,整天笑嘻嘻的,见到同事都叫领导,所以久而久之,大家回敬个杨总,也算扯平了。
杨总比菜九小将近二十岁,但菜九从他身上看到敬爱的表哥孔令水的影子。表哥也是部队退伍驾驶员,生性开朗洒脱,亲和力超强,场面上的事应付起来轻松自如,杨总表现出来的亲和力等特点比孔表哥毫不逊色,甚至超级酒量好,都是一样一样的。正因为如此,菜九与杨总一见如故,特别投缘。菜九仔细想过,作为能力或特点的所谓的高亲和力,实际上是一种优良品德。其内涵是勇于任事,不怕麻烦,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来办,可能与古道热肠有某些相通性,但又不完全一样,如果有一样的地方,就是让人感觉非常舒服。杨总像我孔表哥一样也是个大嗓门,给人咋咋乎乎印象,稍有粗糙之感。可能因为社会开始过分精细化了,他这样的咋咋乎乎并不让人反感,反而会化为亲和力的一种表现形式,甚至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记得有一次我们部门在苏州三元宾馆开教材编写会,预定了九十个房间,没想到苏州的吸引力太大了,参会代表严重超员,至少还缺三十个房间,我们这些办会的同仁都傻了眼,不知所措。杨总不是部门成员,只是借调来开车接送,这样的超员根本不关他的事,但他挺身而出,对宾馆总台咋咋乎乎一通,指出这样的问题宾馆必须负全责解决,而且提出解决的办法,叫宾馆与兄弟协作单位协商,在三元宾馆结算,人安排到其附近他宾馆入住。宾馆方面完全按照杨总的指点,把超员的会议代表安顿好了。如果不是杨总,会议还没有开,就彻底失败了。当时的杨总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忖我还不算是烂死无用的,但与杨总一比,明显的高分低能。杨总的亲和力又体现为他喜欢揽事,不管份内份外,只要他在,都会出手去做,会上会下,到处看到他的身影,甚至有几顿饭都没有好好吃。杨总起先就是帮忙开车接送的,但他的服务总会超范围,对来宾嘘寒问暖,问这些外地客有什么要办的事,他会尽其所能为客人办。正因为这样,一个会开下来,我还没认识几个代表,杨总能认识一大半,而且可以肯定,来的代表基本上都记住杨总了。这为他日后调到我们这个部门搞图书销售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杨总有一个优点就是特别想尽一己之力把事情给办了,哪怕超出自己的能力,也绝不轻易推辞。那个歌词是怎么唱的?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对,杨总就是这样做的——遇到的麻烦能自己对付的就自己对付,这样的特点造成他会为了别人的事自掏腰包,悄悄把事情办妥了,还不好意思开口要账。有时金额大了,他也会流露出不满与不平。这时菜九就会奚落他,连我们单位都是有限公司,说明我们不能包打天下,个人更不行。虽然杨总也会觉得我说的在理,但遇到事情,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搭进去,有时也会狼狈不堪。像那些外地的业务关系节假日期间无论因公因私到南京来,都喜欢先联系杨总,杨总就会牺牲休息时间贴车子甚至贴招待费专程接待,这样的事,除了菜九,没人说他好,他心里有苦,但还是咬牙挺住了,没打算改弦易辙。大概因为付出太多的关系,有时杨总也会流露出他的倾情付出没有受到对等对待的失落:现在的人怎么能这样呢,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浑然不觉,是觉得理所应当吗,真是岂有此理。正是多情却被无情恼啊。
不要看杨总年纪不大,他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忠厚淳朴善良仁义仗义这些当今社会一钱不值的品质非常突出。部队里不在位的老首长、单位里退休的老同志,尽管杨总无求于他们,也未必受过他们什么恩惠,只要他们有事相求,杨总都会优先安排,没有任何怠慢。就在刚才(20171227),还有个老首长来借钱,同事们都劝他不能借,明知有去无还,他居然真打款过去了。他说,人家开了口,怎么样也要借。杨总时常说凭良心办事,他的这些处事方式,大概就是良心的具体体现吧。虽然良心难免会滥用,但可贵程度丝毫不减。

杨总的寻根意识较常人强烈很多,他喜欢读有沧桑感的书,也常常跟菜九谈古论今。其实菜九只对秦汉之交那一段历史认识较深刻,其他方面并不比杨总知道得多,所以在交谈中常常能从杨总这里脑补不少掌故,比如李四光是他们家乡人,还有巴金不仅是他老家那里的人,说不定还是他们一个杨呢。杨总写过自己的家谱,对祖上的事知道很多。他杨家这支是从贵州迁到四川的,清同治年间,因安葬战死的农民军,从散落的棺木里拾得不少财宝,杨总家先人就利用这个意外之财开办手艺类实业,一度除了农村有良田些许外,整个秀水镇的街有一半是杨总家的。诚如老子所说,福祸相倚,杨总家也因此在解放后成分划高了,家产基本上被瓜分一空,比未发达之前还要不如。杨总家就此家道中落,父辈也长期遭受欺凌,直到杨总幼年时还能不时感受到这样的欺凌与不公。所以杨总很小的时候就有强烈的冲动,一定要凭自己的努力,重振家业,证明给家乡人看,老杨家跌得倒也爬得起,不会比任何人差。所以杨总涉世很早,从中学时代算起,已经从事过超过二十种行当。丰富的经历,兼之家族固有的善于做事特质,杨总动手能力很强,常常可以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把事情做起来。令菜九想到很会做事的孔子(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用杨总的话来说,他的家族是很有故事的,就是写成电视剧也会很精彩。但在家谱一事上,菜九多次劝说要慎重,建议他最多把自己父系一脉整理一下,整个家族的,则不宜介入,牵涉面太宽,根本不可能搞定。
近二十年前,杨总父亲过世,令杨总很受打击,恢复之后,他那个振兴家业的大计划具体落实为要让自己的家人先幸福起来。所以才二十多岁的杨总就陆续将家里的两个哥哥搞到南京谋生,虽然没有兴旺发达,但总算在南京落了根,在杨总家安了家。杨总有个大家庭,一家三口加上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侄女侄子,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住在一起,杨总是其中的主心骨,方方面面的关系维系于一身,估计这样的超级家庭在南京要算是万里挑一了。当然,杨总家庭能有这样的盛况也多亏了有个温柔敦厚的太太,太太长得漂亮不说,收入还高出杨总许多,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杨总命中的福分。
因为一个大家庭,也因为有振兴家族的梦想,杨总始终在动脑筋,通过自己努力工作,或者找其他生财门路改善家庭的生活,仍然用他那个行为特点——凭一己之力改变一切。可惜,可惜,他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心想事不成。杨总要让自己生活水平有质的改变的种种努力,也每每落空。在菜九看来,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气运问题。

菜九以为,杨总有能力,但不是能力超强,如果遇到赏识他的人,使之人尽其才,会发光发热的。否则,说不行,行也不行,你也没辙。因为能力什么的,没有什么看得见的硬指标,你就是浑身是嘴,又如何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可能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杨总的忍辱负重似乎成了一种继承性的传统,像前面说的吃苦受累帮人办事也属于这一类。还有一些明面上的亏,也会莫名其妙地降临,好像也没有什么摆脱之道。
杨总吃亏就在于学历低了点,在我们这样一个文化单位有点先天劣势。在菜九看来,杨总所缺者一张文凭而已,即以菜九这样有文凭者,看的书也不如杨总多。实际上杨总缺的不是文凭,是知识的系统性,看书虽多,还没有一门知识能成为核心竞争力。杨总也很想证明自己知识面与知识储备不差,但你不能用知识换文凭,人家就不认你这个账,还是没辙。
杨总常常说,到南京二十多年,还没融进这个地方,所以他的网名是城市边缘人,并且时常有返回四川老家的冲动,居然他的太太也愿意放弃南京的收入,跟杨总回到绵阳的秀水镇生活。尽管有雄心壮志,也有干劲与能力,但如果遇不到贵人,想要发达还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至少菜九在仅剩下两个月的等待退休时间里,是看不到杨总的转机了。不过菜九觉得,杨总的运气虽然确实是背了一点,毕竟他还有个安定的大后方,一个愿意与他赴汤蹈火、同甘共苦的太太,仅此一点,就胜过多少表面风光。杨总太太,江苏建湖高成凤也。
感念杨总表现出来的奋斗精神,也因为杨总谈到父亲去世对他的巨大影响,正好触动了菜九类似的情怀,故录菜九二十多年前的悼亡诗,与杨总共勉,并作为临别赠言,祝杨总今后顺遂。
面对亡灵——家父五周年祭
流逝了的岁月已在记忆中模糊了轮廓
那纸告丧的电报愈发使人触目惊心
对自己感觉的怀疑成了生命的一种常态
已无法改变的铁定了的事实
也无法改变我对你仍旧一往情深的执着
经常性地你在我梦里介入生活
我用成倍的清醒时光续补着由梦提示的段落
从此生活一步步深入沉重
我也从此意识到真实与虚妄之间其实没有隔膜
一意孤行我走进梦里找你
是否因为太多的过去时光被你带进虚无缥缈的部落
理智不住地教诲我们惦念过去是一种不健康情绪
毕竟我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对自己大声说
你不是在同过去一道正从无法猜测到的方位压榨生活
由此醒悟自己一直在过一种缺少底气的生活
再因为缺少了你那更成为一种无根据的漂泊
现在看来你当初也决不比我多一分清醒
只不过那时你与我结伴并且引导着我
你的缺席开始让我的世界扭曲
阵阵滚雷在我耳畔轰响————
被遗弃的恰好是我
真正只有自己才知道被遗弃是耻辱的标记
曾经傲气过的脊梁也开始向外透出虚弱
我还剩下什么
或许只有无从递交的爱意无缘表述的忏悔
以及被它们轮番鞭笞显得伤痕累累的魂魄
你的缺席也将混沌的世界洞开了一个缺口
或许世界因此不再混沌
或许世界因此更加混沌
就在无从确认无从定位无从把握的状态中
生活变得茫然存在变得渺小生命成为一种困惑
人生积攒起的万种艾怨不时从生命的积淀中提取出来
全部涌向你留下的缺口并在那里碰撞交错
从此开始恍然缺憾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状态
即便将所有的依恋所有的失落所有的追悔折叠成小纸船
又怎能奢望它们会自行漂入你的梦河
我已习惯了你站在梦的尽头看我
透过你影影绰绰我看见无数祖先构成的天幕
一条通向久远的路渐渐浮出我心海
或许我就快要触摸到存在中潜伏着的古老脉搏
或许我就是前人向未来放飞的一只风筝
你则是刚刚断掉的那个线头
你正代表着全部前辈在生命的彼岸看我
已经飞得十分疲惫我还将振作精神继续远扬
且负着沉重的眷念替代你们去搏击生活
19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