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小义:流 年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51】

流   年

深 圳        王小义

昨天,在朋友圈里看到发小晒幸福,是二女儿刚出生的照片,粉嘟嘟的小脸,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着实很可爱。

我猛然想起,他的大女儿去年十一左右刚开过“锁子”,已十三四岁了。我和他是发小,光屁股一起长大,高中毕业后便各奔东西,见面也少,即便春节,也很少见到。后来听说他在上海工作,老婆和闺女在郑州,两年前他回到郑州,一家人终于团聚。近年来,二胎放开,他也就有了现在的二女儿,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而村里与我们同龄没有上成学的人,有的孙娃子都会打酱油了,就是没有孙娃子最小的孩子也已上了初中,整整一代人的差距。

岁月似水流年,掐指一算,已届不惑之年,惘然想起诸多往事。

我们那旮旯村,属平原,无山,多河,一望无垠,居于湍河与刁河之间,中间是运粮河,土地虽不算肥沃,但也说不上贫瘠,戳牛屁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不成问题,所以自古以来很少有人被迫出去闯荡(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自白马王营王自建带领的马戏团开始,接着吹鼓手、说书唱戏等应运而生,出门闯荡的风气才长出苗头,为此我写了一篇《马戏团往事》),也不像村东尹集高家那样多读书人出当官的,曾在清朝一门四进士,全国罕见,更不像邓北罗庄一带自古以来就格外重视教育,人才辈出。后来,就有了“邓北出人才,邓南出棉柴”这句老话,一直流传至今。像是总结,又多少含有点羡慕和讽刺的意味儿。

我们上小学那会儿,已分田到户,每年交完公粮和提留款后,虽然吃不好也吃不饱,但也饿不死,老人们常挂在嘴边骂我们的话叫“饿死鬼脱生”。小孩子火力旺,闲不住,折腾的厉害,当然饿的快,靠吃半饱的稀汤寡水和红薯疙瘩子自然不顶用。只要一放学,第一件大事就是到处踅摸吃的,馍、红薯、萝卜、红薯干等凡是能入口的概不放过,哪怕是去地头薅根大葱吃吃,肚子也舒坦点。普通人家一个月里能蒸上两锅花里卷馍或者黑窝窝(用红薯面裹一点白面蒸的一种馍,白面少黑面多,越往后白面越多黑面越少,再后来就变成了纯白蒸馍,花里卷也变成了历史和回忆,现在偶尔在饭店中还能偿到。),都算是富裕的了。母亲每次都会把馍筐高高挂在堂屋里靠近门口左右两边从房梁上倒垂下来的木钩上,除了防我们偷吃外,最重要的是防老鼠糟蹋。这自然难不到我们,要偷吃有的是办法,就像一个人决心要做某件事或者达到某种目的,一定难不到他。先搬个小板凳子摞在小椅上,颤微微地站在凳子上,掂起脚尖,仰着颏子,趔趄着身体,一手扒着筐沿,一手摸馍,被扒得倾斜的馍筐,晃晃悠悠地左右摇摆,一不小心就有摔倒的风险,甚至扒掉馍筐,散落一地。自家的馍没了,就用老办法去偷吃奶奶家的,偶尔被堵到,瞅准时机,能溜就溜,实在溜不掉,被摁到门后,顶多被用鞋底子或者笤帚疙瘩子,招呼几下屁股而已。若是碰上母亲心情不错时,嫣然一笑,也能躲过一劫。爷爷奶奶很少真动手,一旦碰上,顶多就是骂几句,“你舅倌又来干啥?”“饿死鬼又来了,”“大肚汉,家里都让你吃穷了”。我们则顺着墙根,把攥馍的手背到腰后,傻笑着慢慢逃出,找个没人处一阵狼吞虎咽。那时,在农村经常看到,一个孩子在前面甩开双臂,迈开双腿,昂首挺胸,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破命的跑,边跑边往嘴里塞馍,还时不时地回头观察一下追兵,母亲或者奶奶在后面拿着笤帚疙瘩子或者棍子在后面穷追不舍,边追边骂。这一幕在当时的乡下,司空见惯,时有发生,只是缘由不同。与挨饿的滋味相比,我们自然愿意多挨点打骂,毕竟挨饿的滋味比挨打骂难受的不是一点半点。

半干凉馍,吃起来掉渣,每咬一口,都得用一只手掌接着,每吃几口就需将手心中的馍渣倒进嘴里或者伸舌舔净,一点也不愿浪费。半干白馍或者花里卷,细嚼起来,有一股特有的麦芽香甜味,就着大葱或者蒜瓣,咔嚓咔嚓,铮铮然,铿锵有声,也别有一番风味,至今回想起来仍好像馍香在口。如今,看着女儿每顿吃饭这不吃那不吃,比吃中药还难受,就忍不住给她讲我们小时候挨饿的事情,她翻着白眼,撇着嘴说“怎么可能?”“那一定很好玩吧!” 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事非经过不知难,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是我们那一带人们的命根子,看得比啥都金贵,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来,几乎每天都要去地里日翻日翻,哪怕去逛一圈,看看黄土地,见见绿油油的庄稼,心里才觉得踏实,晚上睡觉才香。种过地的老一辈人,跟养牲口一样,时间久了,有了感情,故土难舍。这也是直到现在,我们那一带的父辈们,好多子女在外面的大城市里混的不错,老人们情愿每天在地头瞎逛,在村里东游西窜也不愿随儿女进城的重要原因之一。

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源泉和根本,大人们自然也会想方设法使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从小就与土地培养感情,扯上关系,地里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儿时最大的乐园。大人们下地干活,就会派我们去割草、放羊、看猪,要是再小点的,就放在地头的树荫凉里自个玩耍,大的带小的,小的再拉扯着更小的。大人们放心不下,每隔几分钟总要回头望一望,要是小家伙还在树荫下自娱自乐就继续干活,要是小家伙擅离地盘,大人们就会跑过来一边唠叨一边把他们重新拎回地盘上去。模仿是儿童的天性。有时大人刚转身下地,小家伙就爬到地头,学着大人薅草的样子,把刚出生的棉花苗、红薯苗、苞谷苗等拔个净光,当大人发现时,很大一片都没了,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冲过来,拎起小家伙顺手摁在地上,“啪啪”,在屁股上就是温柔的两下,“扔”回原地,算是惩罚,然后不得不再将庄稼苗一一重新补上。

穷不丢书,富不丢猪。那时候,母亲养有一头老母猪或者一只老水羊,卖掉幼仔以补贴家用,耕地的老黄牛自不必少,平时除了给牛割草外,还得去东坡放羊。割草和放羊,各有优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放羊,因为可以从羊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得到不少乐趣。

赶着母羊在前,小羊自然随后,一路上,可以从沟沿上边吃边往东坡的运粮河上赶,有时也用青翠欲滴的杨树枝引着羊群前进。也有调皮捣蛋者,一不留神,就想离队单独行动,此时,要是跑过去拦截已经来不及,只能随手捡起一个土坷垃,瞅准了抛过去,正好落在羊头前面,它自然就知难而退,掉头归队。久而久之,熟能生巧,我们也就练出了准头,随手一抛就命中,百分之百的打哪指哪。后来在高中,同学们都纳闷我为什么投篮那么准,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也是童子功,是打小放羊获益于羊群的恩赐。东坡的运粮河(今称小漕河),据记载是三国时曹操为赤壁之战运粮人工开凿而得名,出自刁河,下又归入刁河,进白水,汇汉江,一千多年以来造福了一方百姓,至今有关运粮河的诸多故事和传说仍在我们这一带世代相传。

放羊最怕碰到那种捣乱的骚羯胡,堪称羊中的超级流氓,整天“咩咯咯”地叫着发情,见异性就往上凑,往上扑,拉都拉不住,赶也赶不走,肆无忌惮,从没把我们这些羊倌放在眼里。骚羯胡一来,羊群立马就像老鳖反了潭,场面失控。小羊到处蹿着躲它,母羊用羊角抵它,它蛮不在乎,一副死不要脸相,一会儿嗅嗅这只羊屁股,一只又闻闻那只羊裆下,一不小心,它就梗着脖子,翘起两只前腿就往人家屁股上趴。每逢此时,大人们总是揣着手,远远看着,嘿嘿地半阴不阳的怪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似乎明白他们那阴笑的含义。光天华日之下,朗朗乾坤,他娘的有这么打招呼的吗?简直是流氓之极,无耻之极。是可忍,熟不可忍?每当此时,我们孩子总是脚踢、手扳、羊绳搐、树枝子打,想方设法把流氓轰走。有时,搅了它的好事,把它惹毛了,掉过头来,眦着眼,勾着头,跳起前蹄,冲着你就是一怼,两只凸出的小角,抵得人生疼,碰到瘦弱的伙伴,一头就抵个坐蹲子,抵得坐在地上吭吭大哭,又无可奈何。直到惹了众怒,大家一齐动手,好羊不吃眼前亏,它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一边逃,一边不住地回头望,可知它此时的心情有多么复杂。

要是碰上竞争对手,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从它们抵仗的场面看,羊也有聪明和愚蠢之分,聪明的使用技巧、策略,傻乎乎的就知道硬碰硬,碰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遇到强大的对手就难免吃亏。我家曾养过一只聪明健壮的小公羊,使我受益颇多。这家伙好像跟读过兵书似的,每遇敌手,从不硬碰硬,必先左躲右闪,消耗对方体力,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将对方抵倒。

“羊抵仗了,快看!”在运粮河河堤上,每次有羊抵仗,羊倌们都喜欢一旁观战,且百看不厌,甚至打赌,赌注是草,抑或是输者驮着胜者骑马似的就地转上几圈。看的多了,想的多了,也就似有所悟,在与他人打架时不至于落下风。

像两个拳击手正式交手之前先握手礼节性的问候一样,羊抵仗之前,也会两个脑袋先轻碰几下。然后,正式开战,各自后退几步,一个猛冲,昂首挺胸,快靠近时,抬前蹄,头一低,“哐”的一声,两颗脑袋就撞在一起,尾巴夹得紧紧的,弓着腰,后腿蹬,一个前进,一个后退,进进退退,你来我往,斗在一处。任谁拉也没用。两只斗性强的遇在一起,光来硬的撞头都得好十几下,哪怕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直到一方跑开或者被强行拉开。我们看过瘾后,大部分都被我们硬拉开,也有极少部分它们自己握手言和的。

看来,羊和人一样,年轻的比年老的多事,公的比母的更喜欢打架,有时并不全是闲的蛋疼或者吃饱了撑的,而是在享受无事生非所带来的那种刺激,那种快感。

放羊的最大快乐,莫过于羊饱之后,把羊橛钉在河坡上,我们躺在河坡的草地上、树荫凉里,两只手交错着枕在头下,跷着二郎腿,无问东西,静静地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发呆。蓝天如海,一望无际。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天上鸟叫的声音。汩汩滔滔的河水,夹杂着一阵阵芳草的清香,弥漫在湿润的空气里,微风过处,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猫轻轻依偎着肌肤,不由得让人昏昏欲睡。一只永远看不到边的天锅把我们倒扣在中央,锅太大,人太渺小,有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很寂寞。懒洋洋地望着天上,一朵朵洁白得如刚压出来的棉花团一样的白云,轻飘飘地,悠哉悠哉地从眼前飘过;一只只小得看不清面目的黑疙瘩一样的小鸟,忽闪着翅膀,自由自在地从眼前掠过,不带一片云彩。

运粮河日夜流淌,生生不息。岸边丰茂的水草里,成群的野鸭子和细长腿,血红嘴,浑身雪白的白鹤老雕,叽叽喳喳,撅着屁股,乍着翅膀,不停地把长嘴伸进水草中探来探去,寻觅着小鱼小虾。这也是我们最喜欢的鸟之一,最看不够的鸟,因为他们就是我们那时看到的最漂亮的鸟了。

偶尔,也会突然发现,瓦蓝的半空中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无数的楼房和亭台楼阁,在天边游来荡去。于是,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或者飞机似的奔跑着,惊呼着。有人说那就是海市蜃楼,一种难得的大自然奇观。

直到月架西下,残阳如火,云蒸雾绕,霎时天地间一片朦胧。我们才轻轻地挥舞着羊绳,赶着羊群,随着收工的人流,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空旷的田野里,不时传来“哞哞”的牛叫声和“咩咩”羊欢声,夹杂在乡间林荫道上嘹亮的歌声中。夜幕降临,行人匆匆,都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吃完饭把锅碗洗涮了,因为点不起灯,摸黑不是我们农村人的风格。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又去外地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某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栖身之地,回乡自然少了。时光流年,为了活着整日东奔西跑,家乡情境也只能在梦里出现,依稀已是二三十年前的样子。如今,我们的孩子也已到了我们当年偷馍、割草、放羊的年龄,但未必会就有我们那个年龄的故事和欢乐,毕竟一代人有一代的记忆和向往。

好匆忙的时光!流年,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却带不走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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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王小义,河南邓州龙堰乡人,身居深圳,心系家乡,靠一帮同学抬爱,共同在龙堰一初中成立“龙中感恩进步奖学金”。行万里路,一无所获;读百卷书,不求甚解。打过工,体验过房地产;努过力,熟谙企业管理。酷爱法律专业,深耕于服务企业。爱好书法、文学,闲暇之余,写写画画,是为娱乐。自2009年起从事律师行业,现为广东君孺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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