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一江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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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康乾大帝,在历史长空上闪烁的光芒足以使其他众多匆匆来去的帝王将相黯然失色。然而,当我们剥去功利与政治的华彩衣裳,他们的光芒似乎难以与南唐后主的惊才绝艳争一日之短长。
  南唐后主李煜,历史错误地把他推到经世纬国的君王宝座上,然而又成全了他天下独步的艺术生命。历史无情地剥夺了他的尊荣乃至生命,然而时光把他的才华酿造成美酒一醉千年。在烟消云散的华夏文化长卷上寂寞憔悴的是他的生命,丰茂健硕的是他的词作。
  作为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君主,他无疑是失败了,作为才气纵横激扬文字的词人,他成功了。上苍似乎注定他不是功在当世威加海内的英雄,而是着意把他打磨成香飘千古名动古今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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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宋太祖手中握着一卷李后主的词作时,他是由衷地钦佩其才华的。行武出身一条蟠龙棍扫平五代烽烟的赵匡胤对这个南唐后主产生了怜才之意。毕竟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真正能够流传久远令后人怀想的也许是李煜,而不是问鼎天下贵为天子的赵匡胤。
  此时,北宋大将曹彬水陆并进撒一路狼烟集兵于金陵城下。捷报雪片般飞至赵匡胤的龙书案上,说英明神武的赵家天子的兵将一路破竹,打得南唐君臣毫无喘息之机。宋太祖轻轻一叹,他是个胜利者,但心底隐隐发作着一种失败感,倘若换一个战场,没有金戈铁马,没有阴谋诡计,有的只是一支笔一页纸,他与李煜谁能轻轻一挥便名垂万世?这种感觉是王者至尊的光环也无法掩饰过去的。
  不久,李煜袒肉自缚请降。江南故园,烟柳迷花;金陵风物,水色天光。都将成为他记忆中的道道伤痕。晨钟幕鼓,文武参贺;玉砌雕栏,嫔妃影随。都将化作他醉里梦里的缕缕愁丝,剪不断理还乱。这位南唐旧主离开龙蟠虎踞的风雨钟山时,昔日的忠臣义仆早已别投赵家天子的怀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给这个绝代词人末路帝王上了最生动的一课。旧时燕子重寻王侯之家,天下万物莫非俱是如此?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周后还追随着他,虽然前途未卜,这份生死相守的真情却不会随风消逝。世间毕竟还有真正的爱情,那是一块赤金,即便投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依然光华烁烁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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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为违逆侯,实为阶下囚。李煜只能躲进暗暗仄仄的小楼内饮酒偷欢,以打发水上飘萍般的残生。偶尔也会于酒醉之后暂忘前尘旧梦,填词作歌,邀周氏唱来。也会独立月明中,醉态可掬地询问寂寂长天: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此时,他完全摆脱了政治的桎梏,全身心地畅游于艺术的浩瀚汪洋中。他手中的笔也得以逃离尘俗的侵扰,便一路填起词来。他的政治生命已划上了句号,可他的艺术人格正在重新塑造。
  从繁华温柔乡金陵到粗犷悲歌地开封,李后主的艺术生命真正得以升华。在这段处处受人监视如履薄冰的岁月里,他的精神却拥有了最大的自由。政务缠身案牍劳形统统作云烟散去,纸醉金迷唤红偎翠一并如昨日黄花。他有的是时间对以往的岁月和情怀进行重新审视,有的是时间从脂水横腻铅花摇摇的创作泥潭中挣扎出来,也有的是时间去开拓一条有别于五代柔媚浓艳词风的创作道路。于是我们有幸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李煜,看到了从花间派词人罗网中突围出来的卓异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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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州古都开封,在幕色苍茫中渐渐敛去了万家灯火。虽有舞榭歌台隐隐飘过阵阵笙歌浅唱,却终不同于江南的铅粉气象。深居简出的昔日南唐后主默默无闻地以自己低贱屈辱的自然生命培植着高贵张扬的艺术生命。这在他已经破碎的心灵中又是何等残酷的生命冲撞。李煜终不是楚霸王式的勇士,也不是越王勾践式的枭杰。虽然霸王项羽乌江畔瞬间辉煌足以令后世浩叹,虽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时的艰忍足以令后世震惊。
  李后主追求的不是瞬间辉煌的迸发,不是忍辱负重后王霸之业的成就,而是艺术风神的久远芬芳和摇曳生姿。这当然取决于李煜没有霸王的勇毅和雄阔,没有勾践的深沉与权谋。他有的只是才情的汪洋恣肆,他的价值取向与生存态度经过国破家亡的浩劫后已完全归结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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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大宋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赵氏兄弟终于容不得李煜了。因为这只在他们眼中摇尾乞怜的狗具有极其强烈的生命张力。他的一首词作只要流传于江湖,便引得天下倾倒,更有甚者,《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被人携入江南,江南旧民便望北而拜泪倾如雨。如此巨大的影响力是任何朝廷圣意都所难以企及的,即使辅以刀剑,也未必如此使人易于接受。
  李煜毕竟不是乐不思蜀的庸才阿斗,他有展示自己生命力的方式——词。虽然他的词还不至于引发轩然大波,危及大宋江山,但是出于一种不敢向人道及的极其卑琐的心理,赵氏兄弟还是决定大开杀戒。李煜冲击不了赵氏兄弟的帝王宝座,却打击了他们的自信。赵氏兄弟虽贵为天子,但首先是具有一切心理感应的人。他们的万里河山并无法补救他们精神上的自卑与嫉妒。这种自卑心态可以说是有宋一代所有统治者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
  客观地说,宋太祖赵匡胤前不可以与唐太宗李世民比肩,后不可以与清圣祖康熙较量。宋朝基本上是松松垮垮地随时代之波,力不从心地逐历史之流,既无汉唐之波澜壮阔气象,也无初清之刚健勇武风范。试想如果赵匡胤换为李世民或者康熙,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对李煜宽容地一笑,即使在文学上也可以与李煜进行很有见地很具档次的交流。李世民尚有几首相当有水准的诗作传世,康熙更是潜心国学兼通西洋术学。
  李煜在阶下痛苦地抽搐着,整部中华文化史在这里蒙羞。灯火惨淡,夜影飘忽。赵光义冷眼观望,手中还捏着致李煜于死地的牵机药,此时,他心里得到极度的满足。
  李煜到死也未必明白,自己已伏首称臣,而且安安份份地蜷缩在违逆侯府中,为什么赵家天子还要剥夺他最卑微的生存权利,既然非要致他于死地而后快为什么迟到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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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的才华和名气坏了他的性命。他虽有绝代才华却无视人性中的恶疾——嫉妒。如果他够明智的话,应该收敛锋芒作什么劳什子词;如果他是个只求朝欢暮乐的庸人,金玉其外败絮内中,都不致招来杀身之祸,甚至博得赵家天子的欢心而尽享富贵。偏偏他没有给历史及后人留下种种假设的机会。
  历史在哭泣。
  红颜薄命,庸人多福。难怪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的四字真经“难得糊涂”会警世千年。
  李后主屈辱而悲苦地活,是为了在那段寂莫而黯淡的日子里锻造圣洁而高贵的灵魂。他生前是否想过以词名世,用才华抹去痛失家国的羞耻,是后人难以揣测的,也并不重要。但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艺术家,他有理由保全倍受摧残的生命。他的自然生命属于自己,而艺术生命属于整个民族。然而,他最终孤苦而卑贱地死去,那一刻一根绝美惊世的中华文化之弦迸然而断。一个不能容忍艺术生命肆意张扬激荡狂澜的时代和社会令整部历史整个民族汗颜。如李煜一样的文人、艺术家没有多么大的奢望,不去不切实际地要求整个社会尊崇他们的艺术生命文化人格。但是他们微不足道的要求容忍的权利都是统治者背上芒刺不拔不快,这是整个民族的大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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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水激荡,岁月沧桑,一梦红尘千百年,时至今日李后主的愁是否漫涌而去不复存在?
  多少年来,风尘困顿的失意文人总会在月明之夜想起这首《虞美人》。不知赵光义的后人赵佶幽禁异邦时,会不会悲从衷来脱口吟出这两句词来?
  天地翻覆,时光之车驰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师范学校学习,日子过得很安逸。偶尔读点词,却没有多深的感受。一次班里搞联欢,一位女同学唱了李后主的《虞美人》,曲子是今人谱的,却很美。听着,眼前突地一花,仿佛置身于烟水葱茏的江南,驾一叶小舟浮游于江上。两岸秋芦飘飘,四望寒水渺渺——旧时楼台旧时梦,今夜何处?小舟不胜愁,如月如钩。却见烟波尽处,一人悠悠而至,眉目染秋身已瘦。喔,莫不是李后主?
  歌声住,恍然醒来,泪已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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