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张辉丨房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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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辉,1975年7月4日出生于山西垣曲。现就职于垣曲县小浪底水库移民工作办公室,机关党支部副书记,垣曲县文联兼职副主席,垣曲县政协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家在线》签约作家,《作家新干线》小说编辑。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新闻报道、童话等作品百余万字。

文学天地

房锁(下)

作者:张 辉

春天的阳光暖暖地撒在潘家沟油坊的百亩沟地。枯黄的杂草杆子插了满地,看来这曾经肥沃的潘家沟地被撂荒了。母亲叹息说:“可惜呀,这好地,年年长满草,没人来耕种了。”

父亲的坟茔就在沟里一面朝阳的坡地上,远远望去像一个小土包。离这个土包不远处有一个地势更高、更大点的土包,母亲说那是潘老爷和樊氏的合葬墓。房锁知道,父亲忠心耿耿地为潘家做了一辈子的长工,即使死了也毅然选择忠实相随。

房锁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无比的敬意。他快步朝父亲的坟茔走去,距坟茔还有十多米时,他跪倒在地,边磕着头边爬着向前,即使草杆戳痛了脸他也不顾。他悲怆的哭声在沟里悠远回荡。母亲追上前拉他起来,丝毫没有效果,他依然磕头,爬行。两位弟弟眼含热泪跟着没有去拉。他的媳妇贺兰仿佛被这阵势吓到了,怔怔地站住不动。潘妮子原本跟在最后面,看房锁如此动情,也眼含热泪快步跟上去。

房锁趴在父亲坟前嚎啕大哭。这辈子,父亲之所以在潘家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也就是为了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人,可是,自己不但没能实现父亲期盼的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梦想,反因伤人出逃,让父亲担忧、相思了十年。父亲是在牵念和眷恋中死去的,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嘴里还嘟囔着“房、房、房……”直到我的父亲窑锁说了句:“爹,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哥哥找回来。”他才停止了呼吸,眼睛却一直没有闭上。房锁知道父亲没等着他回来,也没能把三个儿子的婚事操持完,还有很多事没能做就撒手人寰了。房锁吐心掏肺地大哭,他希望父亲能看到今天他回来了,而且是带着一个漂亮的媳妇回来了,而且将在不远的将来生个男丁,为张家延香续火!

房锁的哭声突然小了。他在痛哭之时突然感觉到有双手伸到他腋下扶他起来。他没有抗拒,依顺着那搀扶站起身来,回头看,扶他的正是潘妮子。潘妮子撒开手,脸上带着羞怯说:“房锁哥,别哭坏了身子,以后的日子都还要靠你带呢。”房锁心里被这温柔言语充塞了,他也突然意识到,以后的日子他真的得带领一大家子去拼去闯了。

房锁彻底地止住了哭。他回头向弟弟们要了两柱香,两包纸洋,先点着纸洋,又在纸洋火上点着了香插在坟头,然后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之后,众人又到不远处的潘地主坟上烧纸洋,烧香,磕头。房锁面前浮现出潘富贵那黝黑的凶狠的脸膛,但感恩很快压过了一切。母亲说:“潘老爷对咱家有恩,如今他人不在了,咱们也要报恩。”她把脸对着潘妮子说:“妮子,你放心,只要我张家有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潘妮子哭得像个泪人儿。

房锁一回头,才注意到了他媳妇贺兰。他很诧异,他怎么记不起自己的媳妇来了。贺兰脸上干干的,没有丝毫悲伤的迹象,甚至还带着抱怨。房锁走过去,努力地笑笑说:“你磕头了吗?贺兰。”贺兰撅着嘴脸上起了怒云,一把将房锁拖到一边去,这才说话:“那个潘妮子到底和你什么关系?我看她对你那么好!”房锁说:“好媳妇,别瞎想,妮子很可怜的,我们都该对她好。”贺兰一甩手转身而去。众人也都纷纷回身走着。

房锁慢了一步,他想等潘妮子过来,但过来的是母亲彭氏。母亲低声说:“房,问你个事。”房锁说:“娘,啥事啊?”母亲说:“你和贺兰结婚了?”房锁点点头:“是啊。”母亲说:“结婚几年了?"”房锁说:“两年了,本来是想回来结婚的,又怕家里有麻烦不敢回来,贺兰她爹又催得急……”母亲说:“结婚两年了,我怎么看贺兰肚子还是瘪瘪的呀。”房锁红了脸,然后又一脸无辜说:“我也不知道。”母亲说:“你……你身体好着的吧?”房锁点点头。母亲说:“过几天我请个老中医来给贺兰把把脉吧。”

房锁没再接茬,他转了话题说:“娘,这潘家沟的地归谁种了?”母亲说:“这地以前是潘家的,现在归公了。可是,村里人都嫌这潘家沟偏远,沟地两边的窑洞里又经常囚死人,就是白天都阴森森的,谁还敢来这里种地?所以,就一直搁着。”房锁一拍脑袋说:“这地是好地,没人种咱来种!”母亲说:“别净想好事,现在一切归公,就连咱们住的油坊都是生产队的了。”房锁说:“我爹给潘家榨了一辈子的油,说啥我也不能搞榨油了。我在新乡贺兰她爸那里学了一手打铁的技术,我想自己搞个铁匠铺,我看这十里八乡的,谁家都需要铣、镢、镰什么的农具,那生意一定好。”母亲欣慰地笑了,说:“我儿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想法就是很大。看我和你弟弟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一年到头还是没吃没穿。你要挣了钱,娘也能享享清福。”

母子俩说着走着,远远看到潘妮子在前面的柿树下等着了。母亲突然说:“潘妮子这么好的女娃,过了门到陈家,谁知陈家那少爷是个废人,根本就没那本事,结果又抽大烟抽死了,害得潘妮子空落一身晦气。”房锁叹口气说:“潘妮子是不错,就是命苦。”母亲眼里一悦说:“房,我想给你兄弟窑说说,你看中不?”

房锁满脸惊愕看着母亲。

母亲苦笑一声说:“潘家和张家上一辈也算是关系最好的,咱家能和潘家结亲,是咱家的福分,也算是咱家报答潘家的恩了。”

房锁从惊愕中醒来,继而乐呵呵地说:“好,好,好,我的娘啊,你想得真好哩!”房锁一抬头,看到柿树下的潘妮子身材窈窕,宛若天仙。他拍拍母亲的后背,说:“好,真好!”

房锁的铁匠铺开业了。房锁事先给老村长米大宝打了招呼,村长说:“你还别说,打铁这事还真能干,生产队还缺不少锄头、镢头、铣,你占潘家沟地方是村里的,外村来打家具你收费我不管,你给咱生产队免费打家具,咱们就两清了,”房锁憨厚地笑说:“我的叔,真该感谢你哩,生产队需要啥铁工具,你尽管说!”

打铁的叮叮当当声传遍了一度寂静的潘家沟,传到了朝阳村的潘家堡、陈家堡,传到了临近的十里八乡。乡里乡亲们纷纷结伴前来潘家沟油坊看热闹。

虽是早春,天意犹寒,但在铁匠铺下,房锁却是光着膀子了。弟弟窑锁在拉风憨,木制的风箱,房锁把这个怪异的东西叫风憨,来回地拉就有风吹出来送入火道,将炉火吹得红旺旺,炉膛里塞着几根铁棍,几片钢板。只见房锁用火钳夹出一块钢板来,钢板呲呲地吐着火星被放置在一个牛角似的铁墩上,房锁挥动中型铁锤使劲地砸向钢板,钢板上火星四溅,引得周围观望的人一片惊叹并后撤几步。钢板被锤子砸了一会,火红的颜色逐渐退去,房锁就将它放入炉膛继续烧,同时夹出另一块钢板来打。就这样反复烧、反复打,一烟袋功夫,那几根铁棍、钢板就变成了镢头、铣、犁铧,还有一个红缨枪的枪头,一把刃薄如纸的钢刀,几根钉梁用的戈耙。这简直就是在用废铁变魔术嘛!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几个胆大的上前去用棍子动动这些刚打造出来的物什,和他们干活用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精巧呢!惊叹声、夸赞声一片。房锁头上热气腾腾,裂嘴憨厚地笑了。

房锁打铁的名声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那时还是以生产队为单位搞农耕生产,好些村的干部都来朝阳村的潘家沟房锁铁匠铺订制各种农耕用具,小到挖锄、铁铲,大到犁架、铁柜,只要能说出来,房锁无所不能。

房锁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有了钱,家中生活也就渐渐殷实起来,母亲脸上乐开了花,开始盘算着老二窑锁和潘妮子结婚的事。但房锁心里始终想着关于和狗蛋的麻烦。房锁铁匠铺生意的红火让狗蛋要求补偿的事迅速升级。狗蛋已不满足仅仅要粮了,让老村主任捎话过来,除了每年供给二百斤粮食外,还要再加一百元钱的补偿金。那个一分钱都金贵的年代,一百元真是个大数目。

弟弟窑锁愤愤地说:“狗蛋他妈的是不想活了,看我哪天把他灭了!”房锁拿出兄长的气势呵斥道:“这么大人了还是小孩吗?你把人家祸害了你还能活成?”房锁虽然压制住了脾气躁闹的弟弟,但却没能躲开随之而来的麻烦。

这天清早,房锁和弟弟们刚把炉火生着,风箱啪嗒啪嗒地响起来,铁匠铺红火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不料,院里突然闯进来十多个气势汹汹的人,口中喊着:“打倒资本主义,割掉资产阶级小尾巴”!带头的是个三十开外的身穿军绿色衣服的男子。这人一挥臂说:“给我砸!”十多个人不由分说,挥舞着搞头、锤头,在铁匠铺里一顿乱砸,房锁上去阻拦,被人朝肚子狠踹一脚,圪蹴在一旁起不来,两个弟弟也吓懵了,在一边不敢吭声。母亲、贺兰、潘妮子三人闻声跑来哭闹,这些人才骂骂咧咧地住了手,铁匠铺却是一片狼藉,风箱砸烂了,炉膛被撸倒了,废旧钢板铁棍扔了满院,帆布顶棚也倒下了。

母亲哭骂说:“你们简直是土匪!”领头的男子冷笑着道:“我们是人民政府革命军!你儿子房锁十年前为帮地主潘富贵,伤了我们革命队员,潜逃河南,如今还胆敢跑回来搞这套资本主义,我们就是要革资本主义的命!”母亲说:“我们穷苦人家靠打铁赚辛苦钱也算是搞资本主义?你们这是哪门子歪理?”领头的男子显得极其不耐烦了,指着圪蹴在地上的房锁说:“来人,把这个地主走狗、走资派给我押到镇上去!”

十几个爪牙上来,不管几个女人如何哀求,硬是把房锁捆绑了起来。村里有人闻讯来的,却都怔怔站着不敢吭声。

房锁被人强扭着出了门。身着军绿衣服的男子依旧走在最前面,不时回头狠狠地朝他骂着“弄死你,整死你”之类的恶语。十年前潘地主、陈地主被人游村批斗时的情景油然浮现在脑海中,如今自己竟也要遭革命,他心里便不免一阵颤栗。将出潘家沟,突然听到前面有人叫“表哥”,房锁抬头一看,是李狗蛋。李狗蛋甩着瘸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咧嘴叫着“表哥,表哥”迎上前来。军绿服的领头人接过一支烟点着,猛吸一口,然后转脸对准房锁鼻腔喷吐过来,房锁被呛得“咔咔咔”一阵咳嗽,一伙人全大笑起来。

房锁懵懵地站着,突然感觉一阵揪心的疼痛从小腿骨处传开到全身。他“哎呀”一声倒下身去,刚捂着小腿骨,突然又一阵疼痛从头顶生发,然后有热乎乎的液体从脸上淌下,一摸,是鲜血。他抬头,看到了李狗蛋握着根木棍正朝他笑着的狰狞面孔。

房锁听到李狗蛋从牙缝里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服了吗?”他感觉到作为男人的尊严被击碎了。在武力和暴力面前,他觉得自己脆弱得像二十多年前夜晚父亲怀抱的那个纸盒里奄奄一息的婴儿。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沫,想要点头,但额头被木棍顶着了。

三日之后,房锁被释放出“改造所”。母亲和潘妮子早已等在门外,两人都是满脸悲伤。在改造所经历了几天炼狱般的生活之后,房锁身心俱伤,失魂落魄,连走路都跌跌撞撞,被母亲和潘妮子一路搀扶着回到了潘家沟油坊。

房锁的“释放”应归恩于李狗蛋。在那个风卷黄尘的下午,他龟缩在土房的一角,刚刚接受了“革命军”的质询并做了深刻反省后,军绿衣服进来了。他说:“我表弟狗蛋让我放你回去,你回去了如果敢对他不好,我一句话就能把你招来弄死你!”房锁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表现出了无比的臣服。

房锁躺在窑屋里。他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有几处老伤口甚至散发出阵阵的恶臭。他媳妇贺兰很害怕靠近,怕见他的伤,也闻不了伤口的恶臭,总是远远地挪着身子,偶尔递个湿巾过来又匆匆地出去。

倒是潘妮子却一直陪在身边。潘妮子给他喂饭,给他擦洗感染的伤口,甚至伏下身子用嘴帮他吮吸伤口处恶臭的脓血。房锁感觉到骨子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填充了。他有些希望一辈子就这么躺着,跟前有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服侍着。

日子就这样在难受和享受之间一天天过去。这一天,房锁翻身下炕出了窑洞,在窑门口,他的媳妇贺兰正坐着晒太阳,潘妮子端着一碗汤过来,高兴地说:“房锁哥,窑锁和院锁掏了麻雀蛋,我给你煮了蛋汤,快趁热喝了吧。”贺兰起了身,笑说:“妮子,这些天多亏你帮我照顾你哥,你歇歇去,我来喂他喝。”贺兰从潘妮子手中抢过碗。潘妮子脸上掠起一层忧伤,但还是努力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贺兰眼瞅着潘妮子走开了,才轻捏勺子在碗中搅着吹着,杏眼里生发无限柔情爱意,媚笑说:“你总算好了,这些天我都快担心死了。”房锁说:“兰,真对不住你,回来这么些时间,没一刻让你省心的。”房锁说着从贺兰手中拿过碗,舀一勺汤送到贺兰嘴边,贺兰张开樱桃小口喝下去,脸上浮起幸福的神色,继而望望潘妮子走去的方向,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吧,妮子要嫁人了。”

房锁哦一声笑了笑:“是要嫁给窑锁了吧?”贺兰摇摇头:“你猜。”房锁神情突然有些紧张,说:“你快告诉我,妮子要嫁谁了!”贺兰神秘地笑说:“我想你也猜不到。她要嫁给那个瘸子李狗蛋了。”房锁一愣,汤碗从手中滑落,“啪”一声跌在地上碎成几片。房锁说:“你胡说,妮子怎么会嫁给他!”

但,潘妮子的确是要嫁给瘸子李狗蛋了。母亲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房锁被抓去的根源就在李狗蛋身上。狗蛋策划了那样一场,让当“革命军”头头的表哥胡天生为自己出了口恶气。当晚,母亲和潘妮子去找见狗蛋,哀求他出面说情放人。狗蛋说:“要想放人,要想以后平安无事,那就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母亲说:“你说什么条件。”狗蛋眼瞅着如花似玉的潘妮子垂涎欲滴。狗蛋诡诡地笑说:“把潘妮子嫁给我做老婆。”母亲脸上立刻起了阴云,她连连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行,狗蛋。”狗蛋立刻收起了笑,满脸坚冷:“那你们走吧!”……

母亲和潘妮子回到潘家沟躺下后,却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潘妮子说:“婶子,今天老中医给嫂子把脉,看出是什么问题?”母亲哀叹一声说:“把出来了,贺兰的肾脉和命脉脉象都很弱,怕是不能生养了。”母亲哭出声来:“我苦命的孩子……”后来,母亲突然听到潘妮子在黑暗里果决的声音:“婶子,我想好了,我嫁给狗蛋。”母亲握住潘妮子的手说:“妮子,那个李狗蛋真是个大坏蛋,还是瘸腿,嫁给他婶子怎么能放心?”潘妮子一声叹息:“房锁哥在那里面每天不知要受多少罪呢,他一天不出来,我心一天就不得安宁。所以,还得靠狗蛋,才能把房锁哥救出来。”母亲泣不成声:“妮……妮子,你对我家的好,我来世再报答!”

潘妮子哀叹一声说:“当年房锁哥也是因为救我爹打伤狗蛋的,我欠的债我来还。嫁给狗蛋,一是可以很快救出房锁哥,二是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狗蛋也不会再找麻烦了。”……

十一

房锁蹲在铁匠铺前心里一片茫然。经历了那样一场劫难,铁匠铺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他再不敢贸然复建。除此之外,还有两件事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一个是他媳妇贺兰又到镇上医院检查,确诊不能生育;一个是潘妮子就要嫁给瘸腿李狗蛋了。幽静的潘家沟丝毫圈不住消息,这两件事很快成了十里八乡人人皆知的事实。其实,在房锁心里,后一件事更让他觉得焦躁,却又无奈。

但,不管房锁有多不情愿,瘸腿李狗蛋还是来到了他面前。而且,他还是以室哥的身份接待了来送聘礼的李狗蛋。说是送聘礼,其实就是几盒点心而已。李狗蛋拍拍房锁的肩膀说:“哥,我穷呀,父辈就穷,落我这辈又被你给弄断了腿,没能力挣钱,所以,到时候和妮子结婚,你还得给我贴补些才好。”房锁满脸堆笑地应着,他看到弟弟窑锁和院锁攥紧拳头站在门口,他急说:“你俩,快去烧葱花水!”。他支走了两个嫉恶如仇的弟弟。

在李家送聘礼的队伍里,房锁竟看到了狗蛋那个“革命军”头目表哥胡天生,他依然穿着那身军绿服,脸上挂着阴森森的笑。房锁不寒而栗,但房锁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以后,咱都成亲戚了,有什么事你可多担待。"军绿服阴阴地笑说:“你是明白人,希望以后好好地对我表弟。”房锁恐慌地点着头:“一定,一定。”

无论心中有多么的厌恶和不快,但张家人还是留了李狗蛋那边的人吃饭。房锁突然想喝酒,其实也是必须得用酒招待客人的。等菜上好,他亲自去窑屋搬来了从河南新乡带回的老坛高度酒。他觉得这像个重大的仪式,要送亲人离家的仪式,而且像是诀别。酒倒好,众人举杯碰过三下,他的胆便渐渐正起来,起身给军绿服敬一杯,说:“哥您是镇上的干部,兄弟有个事得要您做主。”军绿服接过杯十分荣贵地点点头:“你说吧,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尽力。”房锁说:“您看这一大家子,人多花销大,所以我想把潘家沟这百亩沟地租下来,好好种一年庄稼,挣点收入。”军绿服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咂吧咂吧嘴说:“你放心,包我身上了,我给你村上干部说一下,镇上嘛,也没人敢弄你。”

房锁一边道谢一边倒了杯酒给李狗蛋,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兄弟饿着。”李狗蛋举杯喝下,说:“难怪我的地主老丈人对你爹那么好呢,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爹身上那种豪爽劲!”房锁再给他人敬酒。之后,酒桌间相互敬酒,一直喝到天将黑,喝到酒坛干了底,众人都大醉。

军绿服摇摇晃晃起身告别,带李家人离去。李狗蛋甩着瘸腿走在最后,刚出大门,突然返身回来,醉醺醺地说:“我就……就纳闷了,我今天来订……订婚,怎么没见我媳……媳妇?”房锁赔笑说:“妮子她们一直在厨房做饭呢。”正说着,潘妮子走过来,满脸的悲苦。狗蛋说:“看你哭丧着脸像奔丧似的,你就不会笑笑?”潘妮子没说话。狗蛋拍拍腿说:“你……你是地主子女,成分不好,又是个小寡……寡妇,我看这十里八乡的,也就我李狗蛋敢……敢要你!给我做老婆,算是你的福……福分,别他妈的哭丧着脸给……给我看!”

大弟窑锁攥着拳头站在一边说:“李狗蛋,你个丑八怪,妮子姐跟你真委屈她了!”狗蛋颠着脚蛤蟆似的一下蹦到窑锁面前说:“你敢……敢骂我,我看你是不……不想活了!”窑锁怒目一瞪:“老子还就是不想让你活了!”房锁上前“啪”给窑锁一个耳光:“没大没小了你,给我滚开!”窑锁眼含泪花走开了。

房锁凑上前去朝狗蛋赔着笑脸说:“小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又笑对潘妮子说:“妮子,今天是喜日子,你高兴点嘛。”妮子仍拉着脸。狗蛋说:“别你……你娘的不识抬举,你要不……不愿意跟我……我过现在就直说,我和房锁之间的恩……怨,我俩来了断!”

潘妮子冷冷地道:“狗蛋,你知道,我和你能到今天,一个是先前你帮我放出了房锁哥,还有一个,我希望以后你和房锁哥的恩怨一笔勾销。”李狗蛋点根烟抽着,一脚颠到潘妮子跟前醉迷迷说:“订婚了,你……你就是我媳妇了,走,现在跟……跟我回去,家里一……一大堆脏衣服,你给我……我洗洗。”潘妮子吓得退后一步,李狗蛋伸手去抓,潘妮子回头想跑却还是被抓住了胳膊。母亲赶过来劝解,李狗蛋仍不松开。

正在吵闹着,军绿服突然进来了,口中骂咧着:“奶奶个……个熊,我刚转身,你……你们就欺负我表弟!”

房锁上前拍拍军绿服肩膀说:“没事,没事,我来解决。”他又拍拍狗蛋肩膀说:“狗蛋兄弟,你先回去吧,我给妮子说好了,晚上我把她送过去。”狗蛋松开了手,眯起眼睛,打个酒嗝说:“我的哥……哥啊,你就是我的亲……亲哥,那我先回去,要是哄……哄我,我可跟你没……没完!”军绿服过来抱住狗蛋说:“走,咱……咱兄弟走,他敢耍花招,你告诉我,我收……收拾他!”房锁点头哈腰:“不会,不会。”两人转身离去。房锁送到门外,直到不见了人影才叹口气回院,妮子回屋去了,贺兰和母亲站着,贺兰满脸的仰慕:“狗蛋他表哥,多气派,多威风!”

母亲哀叹一声,说:“房,看来这事怕不好糊弄,你一会送妮子过去转转,早去早回。”房锁点点头。

那夜,房锁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故事。

当晚,房锁陪着妮子从潘家沟油坊走到原来的潘家堡,回到他的老宅,那已是李狗蛋的家了。进了宅门,狗蛋他娘正端着盏煤油灯从院里回屋,看他俩进来,有喜悦,也有诧异。房锁说:“婶子,狗蛋呢?”狗蛋娘说:“他今天高兴,在你那边喝多了,回来话就不断头,现在正在房里睡着呢。”房锁说:“哦,是喜事哩,是喜事哩,大家都高兴,我也喝了不少呢。狗蛋说家里有一大堆脏衣服,非让妮子晚上就过来洗。”狗蛋娘笑说:“你们听他说的,哪里有什么脏衣服要洗,他就是想见妮子哩。我给你叫去,给你叫去。”房锁摇头说:“婶子,不叫了,不叫了,让他好好睡,明天让妮子过来,看家里有什么要干的,让妮子帮你干。”狗蛋娘说好好好。房锁告别说:“婶子,我们得赶快回去了,我娘在家等着呢。”

回潘家沟时,天色更黑,路两边返青的麦田都看不清了。空气中却弥漫着早春时节特有的花草香味,可以让人每根神经每个毛孔都能兴奋起来的味道。房锁感觉酒劲上来了,浑身的燥热。他张口呼着气,大步走在前面,妮子慌忙的脚步声跟在后面。路刚过半,路边隐约可见几孔黑窑洞,便是潘地主以前的养牛场,如今潘地主不在了,牛场就一直空着。房锁小时候经常跟父亲过来送麻饼,也在牛场住过夜,那孔大窑后面是牛,前面有个小拐窑,就是住人的,尤其是在冬季,拐窑严实而暖和,那个封闭的小世界里,即使在睡梦里,都有牛粪的味道,但那味道不臭,而是一种熟悉的原始的感觉。

房锁大步走着,脑海里漫无边际回想着,突然听到潘妮子在身后“哎呀”一声痛叫。“咋了,妮子?”房锁急忙回身。“我脚崴了。”潘妮子说。房锁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圪蹴在地上的潘妮子,他顺着潘妮子的胳膊摸下去,摸到了潘妮子捂脚的手,他摸住她的脚脖子说:“是这儿吗?”潘妮子说:“嗯”。房锁在那个部位按摩了一会,然后扶潘妮子站起来走两步,问怎么样。潘妮子说没事了。但房锁觉到,潘妮子的手却是紧紧攥着他的手了。

潘妮子的手柔软而温热。房锁甩甩脑袋,想清醒点,却甩起了更多醉酒的感觉,莫名的燥热从心底阵阵泛起。潘妮子抱住他,他没有拒绝,他选择了迎合,他紧紧抱住了潘妮子。

风很殷勤地和着各种野花的香甜味,丝丝缕缕,绵绵不断地奉送过来。一个是地主家曾经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地主家长工的穷小子,在这温暖撩人的夜风里,他们没有了任何的约束和顾虑,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房锁把唇压在了潘妮子的唇上,潘妮子一阵颤栗,潘妮子说:“喜欢我吗?”房锁醉迷地、急促地说:“妮子,我喜欢死你了,从小就喜欢,现在更喜欢……”潘妮子说:“房哥,我的女儿身,你就收了吧,给了你我死而无憾……”

我质朴善良的甚至有些愚昧的伯父房锁仿佛突然开了窍。他一把抱起潘妮子朝他记忆中的养牛场那孔宽大的窑洞走去。那个拐窑依然严实而温暖,甚至连土炕上的干草都保持如初。

那一夜,房锁在亢奋中,在喜悦中,在慌乱中,真真切切收纳了这一生中他最喜欢的女孩儿……

十二

潘妮子的婚礼来得很急。订婚刚过一个月,她就主动找见李狗蛋谈定了婚期。

潘妮子出嫁那天,房锁显得愚木迟钝。倒是贺兰热闹地张罗着,并且作为娘家人代表去送亲。贺兰身着红色的旗袍,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喜气,新娘的味道甚至盖过了出嫁的潘妮子。李狗蛋迎亲队伍那边,那个军绿服终于换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胸前佩了伴郎的花,新郎的气派也远盖过了瘸腿的李狗蛋。

待迎亲的队伍在鞭炮声中离开潘家沟,房锁便一头扎进那百亩沟地里。他想躲过这个繁闹的世界。有李狗蛋的表哥操作,房锁征得了村里同意,由他开荒租种一年,然后交给村里。他又买回来一头犍牛用作耕地,原本杂草丛生的沟地,现在已犁耙得像打开的新书本,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发着阵阵馨香。

弟弟窑锁和院锁一人扛着一个麻袋过来了。这是两麻袋蓖麻种子。之前房锁赶去了河南新乡老丈人叔那里,了解了蓖麻籽行情很好,就买了两袋种子回来。弟兄三人开始下种,挖窝、点种、覆土,各把一道工序。房锁不时给两个弟弟讲一些最近去河南新乡的见闻,说他老丈人叔的油坊规模有多大,说蓖麻油的药用价值,还可以用作润滑剂,他就是想让弟弟们知道,种蓖麻是个很好的事,蓖麻丰收了,卖了钱,就给他们娶媳妇。弟弟们的干劲果然更大,等到第四天时,百亩田地全部播上了蓖麻。

忙完地里的活,房锁才突然记起这几天他媳妇贺兰好像老到镇上去看医生、检查什么的。这个媳妇对潘家沟水土不服似的,她的心似乎永远在外面高远的地方、精彩的地方,而潘家沟只有沟,只有地,只有农活,只有寂静。即使向来闲不住的母亲都显现出疲累的样子来。房锁待在家里也是很无聊,一会去牛棚给牛添把料;一会打开榨油房的门看看那家闲置多时的木质榨油机,想想父亲曾经用它榨出那么多油,真是了不起;一会又跑沟地里去刨开土看看,时已至春末,气温升高,播下的蓖麻应该快要发芽了吧。可是,刨出来的种子还只是饱满,即将吐芽的感觉。房锁似乎在等一个什么结果,却又遥遥无期。他躺在沟地边上,仰望着天空,让耀眼的阳光刺着眼,思绪漫无目的地飞。他最后想到了潘妮子,那个可爱的女人,他想多想想,可又怕想到她……

潘妮子很久都没回来过潘家沟了。听母亲说她怀孕了;李狗蛋对她很亲,却管她很严,不让她随便出家。总之,潘妮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无论李狗蛋是怎样一个人,她都该幸福吧。

房锁正在沟地朝阳的一面躺着,忽然听到了村主任米大宝的招呼声。他急忙站起身应着。村主任说:“刚去镇上开会了,我还特意向镇长汇报了你种蓖麻的事,镇长说哪天有时间来看看哩。”房锁说:“还没出苗呢,等到秋天结了果来才好看。”村主任接着就说到潘家沟油坊的事,说油坊以前是潘地主的,现在就是村集体的,所以,房锁你们一家住的还是村集体的地方。房锁说:“等秋天收了蓖麻卖了钱,我就把油坊这地方买下来。”

村主任说该回家吃饭啦,刚转身走出两步却又记起什么似的止步,回头说:“刚在镇上看到你媳妇了,她和改造办的胡主任很熟呢。”

房锁突然心里一阵冷。他一想到那个军绿服心里就有莫名的惊恐和寒冷。

十三

潘家沟百亩沟地在这年的夏天呈现出强盛的生命力。自从下种出苗以来,老天像照顾似的,隔半个月下场雨,沟地又是土层厚、保墒好、土质肥的黄土地,完成追肥的蓖麻苗长得郁郁葱葱,像一棵棵小树,肥大的叶片、枝节间密密麻麻开着黄色的小花,蜜蜂嗡嗡地翻飞在厚密的枝叶间。房锁想象着丰收的情景,心里吃了蜜一般甜。

转眼间,已入秋季,沟地的蓖麻果然获得了大丰收,枝枝丫丫间满是泛黄的刺球,张裂的刺球里露出饱满的蓖麻果。弟兄三人终日劳碌在田间,逐根逐根剪下这刺球,然后拉回油坊院里摊晒开来,几日过后,干裂的刺球里一颗颗蓖麻果便噼里啪啦从果壳里蹦出来。边剪果球,边拉回院子,边清理果壳,如是忙过半个月,蓖麻收获总算结束,四百多袋蓖麻籽放满了榨油房。

房锁往河南新乡老丈人那里写了封信,问蓖麻籽收购价格。六七天后收到回信,答复说:送到新乡三毛钱一斤。房锁估摸了一下,按这个价格,这年的蓖麻收入应该在两千多块左右!有钱了,首先要考虑大弟弟窑锁的婚事,有人给大弟弟窑锁在邻村晁家坡提了个姑娘,长得好,高挑个,双眼皮,不但人漂亮,还能吃苦。按照当时的情况,连订婚带结婚,一百多块就够了。房锁想,一定要风风光光地给窑锁办好这门婚事,窑锁交代过了就该院锁了。房锁想象着张家兄弟们在自己的带领下个个都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生活的美好未来,心里便无限自豪。

但事情后来并没有朝着房锁想象的方向发展。一些离奇事情的发生,让命运再次把这个朴实、善良的年轻人推到了茫然的困境之中。

房锁当下从邻近村里组织了五辆大马车,选了个晴好的天气装车。结果五辆马车个个装得爆满才勉强装完。装好车,房锁带了母亲蒸的黑面馍馍,叫上大弟弟窑锁,立即决定启程。车队刚要出发时,他媳妇贺兰出现了。这个娇气的小女人嚷着说想家了,想爹娘了,非要跟车同去。房锁想想就答应下来。

从山西到河南的路就是崎岖的土路、坡路。车装得满,所以房锁一路操心着,让慢点走。直到第三天下午,车队才安全到达。贺兰下了车就抱住前来迎接的父母、叔婶一场痛哭。贺老大笑着安慰说:“山西水土好,看我闺女过去一年不到,皮肤更白了,人也更美了。”房锁面露愧色说:“爹,我家条件不好,兰兰跟着我受了不少的苦呢,不过,她从没叫过一声,喊过一声累。”

油坊老板贺老二绕着车队转看了一大圈,最后过来拍拍房锁肩膀说:“小房,你干得不错啊,人不怕穷,只要肯吃苦,赚钱也很快,我看你这一趟少说也能有个一万多斤,我告诉你啊,这几天蓖麻籽行情又涨了,三毛五一斤。”房锁心里乐开了花,连说:“叔,都是托您的福,托您的福。”

贺老二让人打开库房的门,过称、记账、入库,天快黑时才忙完。最后一算账,总共一万二千斤蓖麻籽,按三毛五一斤计价,算了四千二!房锁第一次有这样巨大的收入,心里甭提有多惊喜了。他抱住弟弟窑锁说:“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了,回去了哥就给你提亲说媳妇,今年年底把婚给结了!”窑锁眼含热泪点点头。车夫们也都纷纷前来恭喜。大家喜气一片。

房锁听到贺老二吆喝说:“小房,你过来,会计把钱付给你。四千二,我给你四千三,你把伙计们的辛苦钱给算了。”房锁过去笑说:“叔,你急啥哩,没有明天啦?大晚上的,你让我拿这么多钱,我都怕被人抢了去哩!”贺老二一拍脑袋说:“你看你叔这性子。好好好,先吃饭。明天早上再说。”

贺兰奔过来抱住贺老二胳膊,撒娇说:“叔,我是当家的,我管钱,你把钱给我保管好了。”贺老二刮了贺兰的鼻子说:“你这个鬼精灵,好,一会我们去吃饭,你和会计点钱,不过,你可要保管好了。”

贺兰又过去拉住房锁胳膊,娇气一笑说:“听见没有,我去算账点钱,我当家做主,以后家里花钱我来管。”房锁憨厚地笑说:“行行行,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众人一阵嬉笑。

贺老二安排大家在城关镇上最大的一家旅店吃饭、住宿。贺老二很豪气,点了好酒好菜。说吃饭、住宿都包我身上了。三天的长途跋涉中,大家吃不好喝不好,现在逢了这样的好吃喝,便都放开来吃肉喝酒。饭罢,大家都进了屋子休息。房锁和弟弟窑锁住一个屋。二人刚躺下,听见有人敲门,房锁问谁。一听外面答话,是贺兰。房锁下床开了门,贺兰进来,问是否吃好饭了。房锁说可吃好了。贺兰说刚把货款给点清了放她娘家了,今晚她就在她娘家住了,明天让房锁回时过来接她一起走。房锁说好好好。贺兰告别转身出门。房锁和窑锁说了一会话就睡了过去。

第二早,贺老二又过来安排吃饭。吃过饭,房锁表示感谢,告别,然后组织车队一起向老丈人家而去。宽敞的大道一直通往老丈人家。铁匠铺就在住宅隔壁。房锁敲门,门开了。老丈母娘打着哈欠走出门。房锁问:“娘,贺兰呢?”老丈母娘满脸的迷惑:“昨晚不是去旅店找你了吗?”房锁说:“她昨晚是去见了我,但说的是回来住,还让我今早来叫她一起走的。”老丈母娘说:“她昨晚就是带钱去找你的呀!”房锁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兆。但他还是说:“是不是去叔叔家了?”再跑到贺老二家,贺老二老婆说没来呀,昨天把货款点清了她就带着回去了。众人顿时慌了神:贺兰一个女人家晚上身带巨款,莫不是被人打劫了?

贺老大夫妇二人也慌忙四处去问询,贺兰的亲戚、朋友,街上的商店都问了,都说没看见。后来一伙人又跑到新乡县城去,问了几家亲戚、好友,依然都说没看到。贺兰像是人间蒸发了!贺老大夫妇二人哭得不像人样。后来,房锁说:“是不是回了山西老家去了呢?”大家这才决意赶快回家去。

回到潘家沟,母亲说没见贺兰回来呀。再去潘家堡、陈家堡及邻近各村查问,都没见贺兰的半丝踪影。贺兰到底去了哪儿呢?是被歹徒掳劫去了?还是带钱跑了?要说跑,她为什么要跑?她能跑到哪里去?但,不管是哪种情况,最终的结果都一样,——房锁和兄弟、母亲们一年的辛苦怕是白费了。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后来竟一度昏厥过去。房锁瘫坐在院里,脑子里懵懵的,他在期盼奇迹出现,比如贺兰带着钱回到了潘家沟,她只是恶作剧逗了大家一下。他在等待。

十四

房锁的等待没有结果。但该发生的悲喜故事谁也阻挡不了。

在这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母亲彭氏悠然离世,临近她的六十九岁生日时,她最终没能挺住。临终前,她没有任何的病状。她躺在油坊东屋炕上,对坐在门口的房锁说:“前天我在村里老宅门口看到妮子了。”房锁木然坐着没吭声。母亲说:“妮子让我转交给你个东西。”房锁扭头看时才发现母亲身边放着的那个布包了,过去打开,竟是一沓几毛、一块、两块的钱!

母亲说:“妮子知道你的难处了。”房锁鼻头一酸,说:“让妮子没事来家里坐吧。”母亲没说话。房锁说:“妮子快生了吧?”母亲还是没应。房锁说:“你咋不说话?”还是没听到应声。他再看时,母亲已没了呼吸,但,她眼睛是睁着的……

办完母亲丧事的一天,房锁正在牛棚里出牛粪,忽然听到外面一群人说着进来了。他听到村主任的叫声,应着走出牛棚,看到四五个干部模样的人正站着。村主任说:“李镇长看你来了。”中间那个人走过来,一把握住房锁的手说:“我早想来看看你种蓖麻的,就一直忙到现在才来。”房锁挣了挣手说:“我在干活哩,我手不干净。”镇长哈哈一笑并未松开他的手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听说你打一手好铁呢,今天来就是给你说这个事,你把你的铁匠铺开起来,这个事很有特色,我支持你。”

房锁眼前突然闪现出李狗蛋那个在镇上改造办的表哥胡天生,心里不由一阵恐慌,说:“可不敢了,镇上干部说打铁是搞资本主义哩。”镇长说:“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你说的那个胡天生借革命运动公报私仇,已经被我们开除了,你就放心干吧!”房锁看看老村长,老村长朝他点点头。镇长临走前把三十块钱塞到他手里,叮嘱他一定要尽快把铁匠铺开起来。

房锁用潘妮子和镇长捐赠的钱,简单购置了设备,重建了炉灶。铁匠铺重新开业那天,大兄弟窑锁刚把一挂炮点完,隐隐听到潘家堡那边传来鞭炮声。小兄弟院锁进来说:“妮子生了,是个男娃哩。”房锁知道,李狗蛋一年了再没闹事,全凭了潘妮子在压制着。他在心里深深地说:“妮子,希望你快乐幸福。”

临近年底的时候,大兄弟窑锁和邻村晁家坡晁家女孩的婚事已经说定。潘家沟油坊大院里却全然没有寒冬的感觉,房锁穿着单衣,汗流浃背地抡锤打铁。房锁用打铁挣来的血汗钱给大兄弟操办了婚礼。小兄弟房锁也和十里之遥的佛坪村一家刘姓女子订了亲,在过完年的正月十五,房锁也给他操办了婚礼。

开春前,房锁根据村里意见,交上了一百二十块钱,正式把潘家沟油坊的地方买下了。弟兄们都有自己的小家庭,总在一起搅和也不行啊,所以,房锁主持分了家,母亲原来住的两间东屋归他;窑锁现住的窑和紧挨着的窑归窑锁,另外西屋一件房也给窑锁;院锁现住的窑和榨油房三间房归院锁。一家人就这样其乐融融地生活在油坊的大院子里。

叮叮咚咚的打铁声给潘家沟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村里人、邻里村人,即使不做铁具也喜欢在没事时赶去潘家沟坐坐,拉拉家常,哪里发生了什么新闻,都会先在这里口头发布,然后再传播出去。房锁就是这样首先听说了关于李狗蛋那个军绿服表哥的消息,——胡天生在省城太原死于疟疾,被拉送回来到与潘家堡相邻的董家沟老家。这个在房锁心理上制造过巨大阴影的人竟这样卒死,这让他的两个兄弟感到无比的欣慰。房锁也长长出了口气,心胸间顿觉无比舒敞。

这一天,瘸腿李狗蛋也在潘家沟铁匠铺现身了,只是没了平日的嚣张,见人就上前递烟,说有儿子了,这不是好事,要干这干那,受死人了。脸上却是难以抑制的幸福和自豪。

房锁没有接李狗蛋的烟。李狗蛋拉着房锁到了一边,神秘地说:“我给你说个事你一定感兴趣。”房锁说:“啥事?”李狗蛋一展手说:“你现在是有钱人,兄弟缺钱花,你表示了我再告诉你。”房锁转身要走。李狗蛋说:“关于你媳妇贺兰的事,你真不想知道吗?”

房锁突然愣住了!这个女人,竟在李狗蛋的话语间出现了。再看李狗蛋,他却是满脸的真切。李狗蛋两指搓着朝他做着数钞票的手势。房锁掏出五块钱放到李狗蛋手上,李狗蛋轻笑摇头。房锁就再掏五块,李狗蛋仍摇头不语,房锁又加五块。直到加到五十块时,李狗蛋才住了。他凑到房锁耳根前说:“你媳妇贺兰当初是卷着你的货款跟我表哥胡天生跑了。”

房锁眼前一黑,但他还是低声对李狗蛋说:“你少给我胡说!”李狗蛋冷笑一声:“胡说?信不信由你!”说完转身要走。房锁激动地上前一把拉住他,哽咽着低声说:“兄弟,贺……贺兰她人呢?”

李狗蛋甩甩手中的钱说:“再给二十。”房锁手伸进衣兜里掏了好一会,掏出张五块钱来,说:“只有这么多了。”李狗蛋晃了晃脑袋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贺兰现在河南老家。”

房锁低头想了想,然后压低声音说:“好兄弟,你替我保密,不要说出去,永远不要说出去。”李狗蛋弹弹手中的钱:“我是个义气之人,我保证不对外人讲,不过得看你的表现了。”房锁点点头,满心的耻辱汹涌地翻滚上来。

之后的几天,来铁匠铺闲转的人们都没看到房锁,铁匠铺冷冷清清。有人问房锁呢,弟弟们就说出门了,收废铁去了。

房锁其实是去了河南新乡城关镇贺兰家。贺兰的确在家,见房锁去,也不说话,就是嘻嘻傻笑。贺兰母亲哀叹说:“小房,我们对不住你啊。”房锁问:“贺兰到底咋了?”贺兰母亲说:“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是你们那里一个姓胡的人,他指示贺兰带着货款跑了太原,结果把贺兰身上的钱骗光了,人却不见了,贺兰在太原都回不来了,她脑子受刺激了,得了神经病了……”

房锁信了李狗蛋的话。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房锁辛辛苦苦打铁挣来的钱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送给李狗蛋做“保密费”了。李狗蛋常天在村头小卖部的麻将馆里打麻将赌钱,也常到县里去喝酒,找小姐,花钱从不心疼,因为他有房锁这棵“摇钱树”,轻轻一摇就落钱。李狗蛋随时都来收“保密费”,而且,一次比一次胃口大。房锁一直忍受着李狗蛋言语上的恐吓和经济上的宰割。几年来,房锁就活在这样的恐慌和无奈中。

后来有一年,村上选举村长,村民们一致推选房锁当了村长。房锁决定和李狗蛋就“保密事件”一次了断,然后,专心干村长,带领村人们致富。不料,李狗蛋狮子大开口,要出了三万块钱!房锁做出一副铁了心的样子说:“你要愿意咱们就两千块,要不愿意随便你怎样!”李狗蛋冷笑说:“你要不怕咱就走着瞧。”

不久,在一次全村村民会议上,房锁正在台上讲话,突然李狗蛋在台下站起身说:“你不要说了,我先给大伙讲讲你媳妇和我表哥的事吧。”坐在旁边的潘妮子也起身说:“你要敢胡说,我就和你离婚!”

但潘妮子的话还是没能捂住李狗蛋的嘴。他唾沫飞溅地讲述起来,台下村民议论声形成一阵汹涌的波涛。房锁感觉脸上暴热,脸皮好像被人活生生撕扯了,坐在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到潘妮子疯了一般伸手去抓李狗蛋的脸,李狗蛋用胳膊挡着说:“像这样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的人,还有脸在这里当村长讲话!”

但更让人震惊的事情随之也就发生了。

李狗蛋话音刚落,身边的潘妮子抱着孩子走上了台。潘妮子已却完全不是往日那个温和、羞怯的潘妮子了,她把孩子塞到房锁怀里,然后指着台下说:“李狗蛋,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别人头上戴的都是绿帽子,既然你这么嚣张,那我也不隐瞒什么了!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儿子和房锁像不像啊?”房锁懵懵的,说:“妮子,你说啥胡话呢?”

潘妮子凛然正气说:“我没讲胡话,李狗蛋我告诉你,和你结婚时我就怀了房锁的娃,这个娃就是房锁的亲骨肉!”李狗蛋站在人群中,原本坚挺的身子像突然没了骨头似的,他指着潘妮子怒吼说:“你这个贱人,你真该死!”李狗蛋吼完就开始哭了。

房锁怀抱着的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房锁忽然从这小孩身上感到了一种心底里流淌的亲情。他哄着孩子,看看那小脸蛋,哎,这小孩的模样真是自己小时候那样子啊!

房锁然后就看到潘妮子走上前来。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说:“房锁哥,这些年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忍下去了,我要和他离婚,我们结婚吧!”

房锁愕然,台下人愕然。整个会场沸腾了。

十五

潘妮子死了!

潘妮子死在家中,旁边有个碎碗,碎碗中有饭汤。县上来了公安,做了诊断,是死于中毒。后来,在陈家堡李家祖坟旁发现了她丈夫李狗蛋的尸体。李狗蛋同样死于中毒。案子很快有了定论:李狗蛋在潘妮子的碗里投毒致潘妮子中毒死亡,随后自己又服毒自杀。

那天,房锁和其他几位村干部正在潘家沟沟地里丈量划界,要把土地调整给几家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人家种。突闻潘妮子遇害的消息,他当即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后送医院抢救,人活了过来,却再不能说话。

房锁从此成了哑人。

在两人安葬问题上,李狗蛋这边坚决不同意潘妮子进李家祖坟。潘妮子在潘家堡的本家亲戚也都坚持先把潘妮子囚到潘家沟沟地的窑洞里。所以,双方并无异议。在潘妮子儿子问题上,李家人也坚持不要孩子。房锁的大弟窑锁出面表示,他们张家愿意抚养孩子。结果,张家这边付给李家精神损失费五千元。

孩子的名字由原来的李银山改成了张凯恩。

伯父房锁对这个身世传奇的孩子疼爱有加。房锁再无娶妻,他全心抚养着这个孩子,闲暇时也常到囚着潘妮子的那个窑洞前转转。窑口是用黄土泥封严实的,他每次去了都要查看有无鼠洞。他张着嘴“啊,啊,啊”,双眼里满是切切的思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一一年正月十五早上,潘家沟哀哭声一片。我的伯父房锁刚要过七十七岁生日,那一早,他站在冷清的铁匠铺下回忆往事,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就再没能起来。

第二日一早,房锁的儿子张凯恩就带着妻女从遥远的南方城市赶了回来。他大学毕业后被分到了南方一家公司上班。他跪倒在灵堂前痛哭不已,他的哭声凄婉而感人。

在悲痛之中,我的父亲窑锁张罗着和潘家那边人商量合葬一事。两家都觉得房锁和潘妮子合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潘妮子被从潘家沟沟地的窑洞里启出来,与伯父房锁合葬在了潘家沟潘家和张家坟之间。

丧事之后,张凯恩没有再走。父亲房锁的去世仿佛让他悟彻到了什么。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潘家沟的百亩沟地依然荒芜着,他决定承包下来搞规模种植,种植项目竟是蓖麻。

据说在后来的两年里,张凯恩的蓖麻收入有近百万;他把潘家沟油坊改造成了现代化的榨油厂;他成立了合作社,带动全村人种蓖麻致富;他的蓖麻油不愁销路,河南新乡一家油脂公司上门收购,经理是贺老二的儿子贺豫红。

二○一六年清明节,我从城里赶回老家上坟,远远就看到新建的房前一个人在等着了。他一副敦实的身板,耳垂大若拇指活像寺庙里的如来佛,一双浓眉大眼满是质朴和善良,仿佛中年时代的伯父房锁!

他就是我的至亲堂哥张凯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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