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选读 | 罗兰·巴特:《论拉辛》前言(外一篇:结构)

大家都知道莫里哀是法国的喜剧大师,拉辛是法国的悲剧大师。可莫里哀作品的中译本在国内从1999年就有《莫里哀戏剧全集》,拉辛作品的中译本从1985年的《拉辛戏剧选》就罕有进展。而这本《拉辛戏剧选》 不仅难以在市场上买到,旧译本本身也只有拉辛的三部悲剧:昂朵马格(Andromaque)、勃里塔尼古斯(Britannicus)和费德尔(Phèdre),这里面显然还存在译名陈旧的问题,比如Andromaque的译名就与大家在谈论欧里庇得斯的《安德洛马可》这个译名相去甚远。

文化艺术出版社,共四册,1999年出版

而罗兰·巴特的《论拉辛》(1960)里会分析拉辛的11部悲剧:德巴依特(La Thébaïde)、亚历山大(Alexandre)、安德洛马可(Andromaque)、布列塔尼库斯(Britannicus)、贝雷尼丝(Bérénice)、巴雅泽(Bajazet)、米特里达特(Mithridate)、伊菲莱涅亚(Iphigénie)、费德尔(Phèdre)、爱斯怠尔(Esther)、阿塔莉(Athalie),18个关于戏剧结构的问题:房间、三个外部空间、乌合之众、两种情欲、情色“场景”、拉辛式黑暗、基本关系、侵犯的技术、有人、划分、父亲、转向、罪、拉辛式英雄的“范式”、解决方法概略、亲信、符号的恐惧、逻辑与运用,以及关于学院文学史家的问题。

在国内尚无拉辛悲剧完整译本的情况下,让《论拉辛》先面市,无异于在向读者做迟到的深刻的剧透。这样合适吗? 至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这里让大家先读读《论拉辛》的前言和关于拉辛悲剧结构的说明,感受一下。


前言

这里有关于拉辛的三个研究,它们出自不同情形,但我们在这里不会去给它们寻找一种回溯性的统一。

第一个研究(拉辛笔下的人)原本在由法语图书俱乐部(Clubfrançais du Livre)出版发行的拉辛戏剧文学丛书中[1]。这个研究的语言有点精神分析的味道,但研究方法是不怎么精神分析的;从合法性来说,因为查尔斯·毛隆[2](Charles Mauron)已经有一部对拉辛进行精神分析的精彩著作,我从他那里受益匪浅;从事实上来说,因为这里呈现的分析完全不涉及拉辛其人,而只是拉辛笔下的英雄:这里的分析避免从作品推及作者,也避免从作者推及作品;这是一个有意封闭的分析:我置身于拉辛的悲剧世界,我试图描述这个世界的居民(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在拉辛笔下的人(homo racinianus)这个概念下抽象出这些居民),而毫不参照我们这个世界的任何来源(出处,如历史或传记)。我尝试重构的是某种既是结构上的又是分析上的拉辛人类学:在根基上是结构的,因为这里将悲剧视作诸统一体(诸“形象”)和诸功能的一个系统[3];在形式上是分析的,因为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准备好迎接对世界之恐惧的语言——我认为精神分析就是这样的语言——,才适于去与一个封闭的人相汇合。

第二个研究(说拉辛)是对在国家人民剧院(TNP)演出的《费德尔》的一篇剧评[4]。当时的情形如今已经过去,但让心理游戏和悲剧游戏面对面,并好像还能模仿拉辛那样去感觉,在我看来却总是现实的。而且,尽管这个研究是针对某个戏剧问题,但我们会看到,在某种程度上,拉辛在这里只是个借用的角色,因为它放弃了人物这个传统观念的魅惑,以达到形象这个观念,也就是达到像在第一个研究中所分析的那种悲剧功能的形式。

至于第三个研究(历史或文学?),则通过拉辛,针对的完全是某个批评的一般性问题。这个文本发表在《年鉴》杂志的辩论与斗争栏目[5],它包含一个隐含的对话者,即学院教育下的文学史家。这里向这样的文学史家提出:要么着手文学建制的真正历史(如果他想要做历史学家),要么开放地接受其所参照的心理学(如果他想要做批评家)。

关于拉辛的现实性(为什么如今还要谈论拉辛?),还需要说几句。我们知道,这个现实性是很丰富的。拉辛的作品曾经结合了具有某种重要性的所有批评企图,而这些批评已经在法国盛行了十几年:吕西安·戈德曼(LucienGoldmann)的社会学批评,查尔斯·毛隆的精神分析,让·波米耶(JeanPommier)和雷蒙·皮卡尔(Raymond Picard)的传记,乔治·普莱(Georges Poulet)和让·斯塔罗宾斯基(Jean Starobinski)的深度心理学;以至于法语作家(也许是与古典时期的通透性结合得最为紧密的),以一种非凡的矛盾,成为唯一成功地在自己身上汇聚了这个世纪所有新语言的人。


结构

在拉辛那里,有三种地中海:古代式的、犹太式的和拜占庭式的。但诗意地来说,这三个空间只形成了一个唯一的水、尘和火的复合体。悲剧的伟大场所是那些海洋与沙漠间干燥、狭小的陆地,阳光与阴影都具有绝对的状态。如今,去看看希腊,就足以理解微小所具有的粗暴,以及拉辛悲剧由于天性“受限”,如何与这些拉辛从未见过的地方(底比斯[1]、布特林特[2]、特罗曾[3])保持一致,这些悲剧的首府只是些小城镇。特罗曾,是费德尔死去的地方,这是一片干燥并由碎石加固的土地。外面因太阳而纯粹、清净、人烟稀少;生活则是在阴凉处,这是一种兼具安静、隐蔽、交换和过错的生活。就是在房子之外,也不能真正喘息:到处是丛林、荒漠,无组织的空间。拉辛笔下的居所只有一个逃逸之梦,那就是海洋和船只:在《伊菲莱涅亚(Iphigénie)》中,所有居民都困在悲剧中,因为没有起风。


[1]Thèbes, 又译作忒拜,位于爱琴海西北希腊中东部的波提亚,与雅典,斯巴达并称为希腊三大主要城邦。在公元前四世纪初,底比斯人在留克特拉战役打败了当时的希腊世界的霸主斯巴达,成为希腊最强大的城邦。但10年后该城邦就被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所灭,亚历山大时期又发动起义,失败后全城人民不是被杀就是卖为奴隶。这座城市是关于卡德摩斯、俄狄浦斯、狄奥尼索斯、七将攻忒拜、特伊西亚斯等故事的发生地,在希腊神话中占有重要地位。——译注

[2]Buthrot,布特林特(Butrint)的拉丁写法。位于阿尔巴尼亚国境最南端的萨兰达区,并与希腊的边境接壤。最初是属于古代伊庇鲁斯地区的一座城市,据罗马作家维吉尔的说法它是特洛伊的预言家海勒纳斯创建的。——译注

[3]Trézène, 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一座希腊城邦。希腊神话中,波塞冬曾与雅典娜争夺这座城市,宙斯裁决让二神分享这座城。这座城也是传说中希腊国王忒修斯的出生地。——译注

(《论拉辛》预计2018年由西北大学出版社“精神译丛”出版,译者:汤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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