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梅伟丨遥远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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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梅伟:原名王新生,北京电大中文专业毕业,政工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北京市作协会员。1969年在内蒙古下乡,1975年返京,当过工人,搞过宣传、编辑、记者工作。在任编辑记者工作期间,编发采写了大量的消息、通讯、特写、专访、评论及文学作品。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业余文学写作,主要有长、中、短篇小说《五彩琉璃》、《窑主》、《我们的理想》、《请问天堂怎么走》,报告文学《直面矿难》,散文《走了半条川》、《寻找牧羊海》,41集轻喜剧《金嘴儿大夜壶》及故事、杂文等作品。

遥远的钟声

梅伟

我们村口的大槐树上吊着一口很大的铜钟,黑乎乎的,还有一块块的铜绿,一敲就发出嗡嗡的声响,三里之外城芳村的老百姓也能听见。这口大铜钟挂在村口有些年头了,据我爹说,我爷小时候那钟就在大槐树上挂着。我爹说:“你敲它响就行了,说多少年有啥用?”

我大爷却关心这口钟的年头儿。

我大爷喜欢那口大铜钟,我很多次看他听到大铜钟的钟声时,一副神往的脸色。我知道,几十年来,那口大铜钟一直归我大爷敲,解放前当保长的时候敲,解放后不当保长了村里还让他敲,敲钟竟是他几十年的神圣工作。不过,我大爷后来不敲钟了,那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农民们分田到户不用集体劳作,各家各户愿意干啥就干啥,愿意啥时候下地就啥时候下地,我大爷也就不敲那口大铜钟了。

钟不用敲了,我大爷也不用按时按点地站在大槐树下了。改革开放那年我十七八岁,也知道心疼人了,就对我大爷说:“您岁数大了,歇歇吧。”我大爷说:“对,我是该歇歇了。”但我看得出来,我大爷的心思还在那口大铜钟上,每天总要在挂钟的大树下站好长时间,看看书,看看钟;看看钟,看看书,再和树下的老人们聊聊闲话,半天的时间很快就消磨过去。

我大爷是从心眼里喜欢这口大铜钟,我跟我爹说:“我大爷敲钟敲出了感情。”我爹说:“是啊,敲了几十年的钟,能没感情吗?”

因为大爷喜欢这口大钟,我还专门查证了我大爷开始敲钟的确切时间。经过我的明察暗访,最后查证出我大爷开始敲钟的确切时间,应该是他二十岁的时候,也就是他正年轻力壮、嘴上刚长毛的时候,那年日本人刚被打跑,抗战胜利了。日本人跑了,村里的人们高兴啊,敲锣打鼓地庆祝,放鞭炮,扭秧歌,开大会,呼口号,有人还敲响了村里的大钟。锣鼓声,鞭炮声,掺和着浑厚雄壮的钟声,村里可热闹了一大阵子。我爹那会儿还小,跟着我爷我奶过日子。我大爷那年刚刚娶了媳妇儿,一娶媳妇儿就被我爷命令分家另过,这是我爷的规矩,家里不留媳妇儿,免得马勺碰锅沿儿惹闲气。我大爷是个孝顺儿子,又念过几年书,当时在村里也算个小知识分子,懂得忠孝为先,所以不愿意分家另过。他媳妇儿也是好媳妇儿,也愿意孝顺老人,也不愿意分家另过。可我爷不干,说儿子大了早晚得分家,晚分不如早分,就把几间土房和三四亩地给了我大爷,说:“带着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吧,以后一切都靠自己了,就是没饭吃也别找我。”我爷说这话,是鼓励儿子努力创业,没啥别的意思。我爷那人,刀子嘴豆腐心,仁义着呢。

日本人走了,玉河乡的乡长田达鑫来了,到村里找老保长让他继续干保长。老保长死活不干,说:“我伺候日本人伺候了八年,现在我年纪大了走不动,干不了了。”田乡长说:“那你推荐一个能干的吧。”老保长就推荐了我大爷,说我大爷年轻,又识文断字,肯定能干好,还领着田乡长找到我大爷家。我大爷一听让他干保长就摇头,说自己年轻,嘴上没毛,根本干不好这差事。田乡长说:“你怎么知道干不好?你还没干嘛。”我大爷说:“我怕误了您的事情。”其实我大爷是想推脱,谁知道田乡长说:“不怕误事,你先干着,实在干不好咱再换人。”我大爷那人脸皮薄,又仁义,觉得人家让自己干保长是瞧得起自己,咱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呀,所以虽然心里不愿意干可也唯唯诺诺地应承了下来。田乡长说:“乡里有事就叫你,村里有事就敲钟,你从今天起就是保长了。”于是,我大爷从二十岁开始敲钟,一下子就敲了小四十年。

我爷坚决不同意我大爷当保长,说:“老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儿,当啥这长那长的,顶吃呀顶喝呀?你明天去玉河乡找田乡长去,咱不干那差事。”最后,我爷用烟袋锅敲着我大爷的脑袋说:“给你几亩地就好好种,别把祖业闹丢了。”

我大爷听话,还特别好说话,见着谁都客客气气,脸上总是笑模笑样的。现在我爷发话了,不能干保长那个差事,我大爷就马上点头同意,第二天一大早就奔了玉河乡,见到田乡长之后,又是递烟又是陪笑脸,说:“田乡长您就费费心,再找一个能人干吧,我爹不同意我干。”田乡长不说话,给我大爷沏茶倒水,让他坐下,我大爷不坐,说怕我爷回去揍他。田乡长说:“你爹那儿我去说,凭我的面子他肯定同意。这是好事嘛,光宗耀祖的事情,你爹怎么能不同意呢?你看人家城芳村的崔保长,自己找上门主动要干,可不像你这么磨磨缠缠的。”我大爷还是不干,田乡长就说:“昨天我一回到乡里,就差人把你的任职书送到了县里,人家今天批示,没准儿现在就批了,那可是县里的大红官印,一盖上再想不干,就得蒋委员长亲自批准。”

“啥!?一个保长干不干还得蒋委员长批准?”我大爷惊得瞪大了眼睛。

田乡长说:“你以为咋的?现在你是咱玉河乡的重要人物啦。”

我大爷只好回家跟我爷把情况说了,我爷说:“我去找田乡长,人家说想当官不容易,不想当官还不容易?”我爷转天儿就去了玉河乡,刚进田乡长的屋门,田乡长就冲着我爷拱手作揖,说:“恭喜呀恭喜呀,恭喜你家大少爷当上保长了,委任状已经批下来了。”

我爷说:“田乡长,你看我那犬子有啥本事?根本就干不了保长,回头再给您添麻烦。”

“你看看,你看看。”田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有些黑黑的毛笔字,还有一个特别醒目的大红印章,“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你儿子的委任状吗?有了这玩意儿就得干了,如果不干你就去南京找蒋委员长,他同意不干你儿子就不用干。咋样?”

我爷不认识字,看着那大红官印也是晕头转向,再说他一个小老百姓去哪儿找蒋委员长,只好同意我大爷先干一年。我爷说:“田乡长啊,明年你说啥也得让他下来,他不是当保长的料呀。”

田乡长笑哈哈地拍着我爷的肩膀说:“我说老哥呀,这下你家的风水转啦,开始走运啦,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吧。”然后客客气气地把我爷送到了大门口,还硬把二两茶叶末塞到我爷的衣兜儿里。

这事情让我大爷记住了,刚解放那会儿上边儿来人调查我大爷当保长的经过时,我大爷说:“那会儿乡里的田乡长手里有委任状,您去那儿一查准了解全部情况。”我大爷实在,都解放了,您还说那个民国政府的啥委任状呀,这不整个一个糊涂蛋吗?人家就去找田达鑫,问他要我大爷的保长委任状。田达鑫一听就嘿嘿嘿地笑了,说:“哪有啥委任状啊,县长有委任状,保长还有委任状?当时他不当保长,他爹也不让他当保长,再找人又不容易。看他不当保长我急了,也是急中生智,顺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有红戳的纸来,把他爹给蒙过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当真呢。”

城芳村的崔保长当时三十来岁,在村里以势压人、多吃多占,据说还有睡人家年轻媳妇儿的恶习。

我大爷可不这样,他跟人家说事情都是低眉顺眼的,生怕人家不高兴。他就那么个人,啥时候都怕别人吃亏,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吃亏。当上保长以后,我大爷还是怕别人吃亏,就谨慎地干事儿,在村里跑跑颠颠的,给人家催个粮、派个捐、出个工,生怕出差错。除此之外,他还得应酬乡里县里官僚们的视察,还要给那些人准备饭菜,反正每天都忙。

有一次玉河乡召开保长会议,崔保长坐到我大爷身边儿,悄悄对我大爷说:“听人家说你不愿意当保长?”

我大爷说:“是啊,我爹也不想让我当。”

“傻瓜呀你,你不知道当保长的好处吗?”崔保长做出十分知己的样子说,“别辜负了大好时光呀。”

我大爷说:“啥大好时光呀,尽是跑腿的事儿,麻烦极了。”

“那是你不会当。”崔保长不客气地说,“保长不能跑腿儿,得动嘴。”

我大爷看了看他,没说话,心里说:“你那个保长当得多少人骂呀?我可不干那些事儿,缺德!”

日本人被打跑之后没多长时间,内战开始了,乡里村里派捐派税的事情就多了起来,还免不了再来几股军队或者土匪啥的,我大爷都得伺候,不敢得罪人家。人家来了就得吃喝,就得有酒有肉,临走还得给人家拿上几块大洋,这些事情都得我大爷去干,没人帮他干。但是我大爷没辙,他有委任状呀,他当上保长啦,他不干谁干。我爷把我大爷叫过去,说:“看见了吧,我当时不让你干保长就怕麻烦事儿。不过也没办法了,你现在干上了,那就只有多动脑子,一个人也不能得罪。记住,咱不干缺德事就不得罪人;记住,咱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能干缺德事儿。”我爷的烟袋锅子在我大爷的脑袋上晃来晃去,狠狠地点播我大爷。

“是是是。”我大爷频频点头称是,“我就是卖房子卖地都不干缺德事儿。”

崔保长派捐派税时趾高气扬,还没进人家的大门就开始大声嚷嚷,你家一斗,他家四升,挨家挨户地要,容不得人家不给,谁家要是不给他就拿别的东西,反正让你捐你就得捐。崔保长常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这是国家大事,谁敢不捐?!”

我大爷不这样,他先敲钟,当当当地敲,钟声不紧不慢,好像怕吓着大家。我大爷把各家各户的户主聚集到保公所里,把情况说明,让大家把捐税捐粮送来,有背不动的我大爷还帮人家背,大家都说我大爷真是热心人,连城芳村的老百姓都说,要是我大爷去城芳村当保长,城芳村的老百姓就遇到菩萨了。城芳村的老百姓喜欢我大爷,因为喜欢,竟然有户人家要把女儿聘过来,愿意做我大爷的二房,并且心甘情愿,说不图别的,就图我大爷人好,当二房都不受欺负。我爷不同意,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大爷更不同意,说:“都啥时候了,还纳妾?于情于理不通啊,再说我就几亩地,家里人多了咋养得起啊?”

我们村的老人都知道这件事,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有人说起这事情,被旁边的老人止住,悄悄说:“你是怕老保长不得安生咋的?咱就别给老保长找事儿啦。”

城芳村的崔保长干保长不到一年,家里的房子就拆掉了,随之而起的是五间砖瓦房,又高又敞亮,在城芳村里透着气派。那天我爷的二小姨子过来串亲戚,坐在我爷家的炕桌旁边,撇着大嘴跟我爷说:“瞧人家崔保长,才一年的工夫,大瓦房就盖起来了。”

我爷不屑地说:“那是人家的能耐。”

“啥能耐?就是搜刮的能耐,上边要一斗,他得加二升,听说他盖完房就要买地了。”

“人活着得凭良心。”我爷抽着旱烟,眼睛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淡淡地说。

派捐派粮的次数越来越多,啥爱国捐啦,啥伤兵捐啦,啥剿匪捐啦,派得老百姓怨天怨地。当时的农村贫穷得很,老百姓那几亩薄地本来就收成不多,又是靠天吃饭,年年也打不出多少粮食,自家吃都不够,哪儿还有剩余的交捐交税呢?我大爷有时跟田乡长诉苦,诉说老百姓的难处,得到的往往是田乡长的安慰、劝解,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没办法,我也得听上边的,人家派下来咱不能不办吧?”有时田乡长烦了,就训斥我大爷几句,也是不多的几次,他佩服我大爷的为人。我大爷知道田乡长的心思,也就不愿意多说自己的难处,谁让自己昏头晕脑地当了保长呢?他还时不常地劝解自己,碰到难处说啥也不能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说不着急就有着急的事情,这不,着急的事情来了。

那天快吃中午饭的时候,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我大爷家,说:“一股子穿二尺半的队伍正往咱村走呢,你该躲躲就赶快躲躲,别招惹人家。”

我大爷说:“我是保长,我躲了大家咋办?!”

正说着,那股子队伍进村了,进村就找保长,见着我大爷也不客气,命令我大爷马上做饭,说:“弟兄们走了半天儿路,也饿了也渴了,这会儿太阳当头到了吃饭的时候,赶紧做饭,别耽误我们执行军务。”

事情来得急,我大爷也顾不得敲钟了,赶紧找人,就在保公所里给队伍做饭。钱一时凑不上,我大爷还得自己掏钱给垫上。队伍吃饱喝足了要走,我大爷说:“您给打个条子,我好跟乡亲们交代呀。”那个连长不知有啥气,说:“给你打条子?我还想抽你俩嘴巴呢。”说完掉转屁股走人了。

我大爷一点儿办法没有,只好忍气吞声,把买了啥东西、花了多少钱记在他那个破本子上,然后去找田乡长报账。田乡长说:“你啥条子都没有,我咋给你报账啊,你好歹也得知道是哪家的队伍啊。”我大爷说:“人家不写条子,还要打我嘴巴子,我再问肯定得挨揍。”田乡长说:“你先垫着,等下回派捐你多派点儿,补上就好了。”我大爷说:“连个条子也没有,我咋向乡亲们说呀?”我大爷那人死性得很,他说没有条子就不合规矩,能找补回来都不找补。后来直到解放,我大爷垫的那十几块大洋也没找补回来。

那二年村里的大钟常常被我大爷敲响,都是派捐派粮的事情,反正老百姓一听到钟声就知道要捐款捐粮了,免不了要骂我大爷几句,好像那款那粮是捐给我大爷的。我爷也骂我大爷,说:“你这保长干的,天天敲催命钟,你都快把我的命催没啦。”我大爷陪着笑脸说:“爹呀,我敲钟可是慢慢敲的呀,一点都不敢紧敲,就怕吓着乡亲们。”

我听我爹说过,我大爷那钟敲得有特点,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带着绵软悠长的味道,透着他的人性。

靠近我们村八十里外的大山里有股土匪,据说有三四十人,土匪头子姓杨,和我们家一个姓。这股子土匪经常下山抢劫,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次数更多。杨头领脑子很聪明,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因此都是去几十里地之外的村子抢东西,有时候还把抢来的东西送给揭不开锅的乡亲,在当地混得名声不错。

这股子土匪还没有到过我们村,因此我大爷说:“咱村的风水好、人性好,土匪都偏向咱们村。”我爷说:“你就念叨吧,没准儿哪天就找你借钱来啦。”

我大爷就笑,说:“爹呀,我没钱,就您给的那几亩地,不行把地拿走。”

我爷说:“你小子别嘴硬,土匪来了让你哭。”

国内战事紧了,抓丁也抓得厉害。田乡长召集各村保长开会,说:“县里边给咱们乡派下来五十名壮丁,半个月后送到县里。我分了一下,大村三个,小村一个,不大不小的村两个,大家回去抓紧办,省得县长怪罪下来,大家都不好过。”

一散会,我大爷就找田乡长,说:“我那村哪有几个年轻人啊,您就给免了吧。”

田乡长说:“给你免了别人咋办?再说你少出一个丁,县里可不跟我少要一个丁。”

我大爷一想田乡长说得也对,就扭头回了村里,一路走一路想,谁家的孩子对条件呢?我大爷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大槐树下,慢慢地敲起了钟,他觉得今天的钟敲得非常沉重,就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钟声是断断续续的,没有了往日的章法,更没有了往日的绵软悠长。

乡亲们来到大槐树底下,听我大爷把县里派丁的事情说了一遍,说让大家知道派丁是国家大事,马虎不得,更不能不当回事儿。当下就有几户人家着了急,围着我大爷哭,各自诉说孩子不能去的理由。我大爷劝道:“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办法总是想出来的。”

天黑了,我大爷一家一家地串门,还假模假式地告诉人家:“我可是就到你家来了,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啊。”

没过几天,那几家的孩子就不见了,有说串亲戚的,有说去城里学徒的,还有说去庙里做了和尚的。只有一家的孩子没走,不是他不愿意走,是他家的情况不能走,那孩子他娘是瞎子,他爷瘫在炕上,实在走不开,他要是走了那老两口就得饿死在炕上。我大爷后来跟我讲这件事时对我说:“那孩子叫个秃小,孝顺极了,真是个好孩子。”

田乡长来了。我大爷说:“我可是谁家都没安排。”然后,我大爷把各家的情况说了,还把秃小家的情况说了。田乡长说:“实在没有可以用钱顶,一个丁三十现大洋。”

“谁家也拿不出三十现大洋啊。”我大爷苦笑着说。

“那就没办法啦?”田乡长生气了,“我跟你说,你村里出不了丁用你去顶,你看着办吧。”

田乡长气哼哼地走了,把我大爷扔在了村口。

我大爷心里生气,也怨恨自己稀了糊涂地当了保长,如今碰上了这难办的事情。唉,悔不当初啊。思来想去,我大爷也没想出个办法,最后一拍大腿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他娘的,到时候再说吧!”

半个月后的一天,田乡长带着几个保丁直直地走进我大爷家,问我大爷要人。我大爷说:“田乡长,您就行行好吧,我们村真的没有壮丁。”

田乡长生气地说:“你去敲钟,把人全聚到大树底下,我要亲自看看你们村有没有合适的壮丁。”

我大爷只好去敲钟,那天的钟声比以往的钟声更慢,有一声儿没一声儿的,还高高低低,似乎和我大爷一样,心里有无法排解的心事。

全村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唯独那几家可以出壮丁的年轻人没出来,我大爷知道他们躲了出去。可是,秃小出来了,一眼就被田乡长盯上,说:“这孩子正合适,带上走。几个保丁马上架住秃小的胳膊。

我大爷一看田乡长要把秃小弄走,立即哀求田乡长说:“田乡长,您可不能把秃小带走,他家里有个瞎妈,他爷还瘫在炕上,把他弄走不是害了他全家吗?”

田乡长说:“那你说咋办?”

“您跟县上说说情,今年就免了我们村的壮丁吧。”

“不行。”田乡长坚决地说,“一个壮丁都没有我没法交差。”

我大爷急得在大槐树底下转磨,走走停停,站起来蹲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一个劲儿地叹气。

田乡长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让他家出三十块现大洋,有人愿顶他出丁。”

秃小的瞎妈摸索着走到大树下,扑通一声冲着人群跪下了,连哭带喊地说道:“青天大老爷啊,您就行行好吧,千万别让秃小当兵去啊,我给您磕头啦。”

听着秃小瞎妈的哭喊,全村人呼啦一下全跪在田乡长的面前,一片声儿地求着田乡长,有些妇女还跟着秃小瞎妈一起哭。

田乡长眼睛瞪着我大爷,不说话。

秃小瞎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扭向我大爷这边儿,看那意思是想到我大爷跟前说话。她刚走了两步,又瘫软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地摸索到我大爷的脚下,大声地哭嚎,说:“大兄弟,你就行行好,多积德,救救秃小吧。”看着秃小瞎妈那两只迷蒙的眼睛,我大爷急了,一咬牙一瞪眼说:“今天我豁出去了,说啥也不能让秃小去当壮丁。我卖地,田乡长,我卖地,给你凑够三十块现大洋。你们谁去城芳村跑一趟,跟崔保长说,让他带现大洋来,我卖给他二亩好地,他不是正准备买地吗?”

秃小挣脱保丁扭住的胳膊,跑到我大爷跟前,两腿一弯跪了下去,说:“大叔,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说啥傻话呀,你大爷没啥大恩大德,就是怕你走了你爹妈活不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田乡长也有些感动,说:“既然杨保长要出壮丁钱,那大家就散了吧,不过你们要记住杨保长对你们的恩德,啥时候也不要忘了人家的好处。散了吧,散了吧。”

我爷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就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看着那个哄闹的场面。吃过夜黑晌饭之后,我大爷去了我爷家,低头坐在炕沿儿上,嗫嚅着对我爷说:“儿子不孝,对不住您,把您给我的地卖了二亩。”

“卖就卖了,别心疼。这年头儿,谁知道以后咋回事儿呀?”我爷抽着旱烟袋,深沉地说道。

“崔保长乐了,让他拣个便宜。”

“谁知道是不是便宜呢?”我爷安慰我大爷。

我大爷不说话了,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到半夜才回家。

文革后我大爷跟我聊天儿时说:“他一辈子就做了两件大事,是又后悔又高兴的两件大事。”

我问:“大爷,啥事情让您又后悔又高兴呢?”

“卖了一回地嘛。”

解放以后,我大爷过得一点儿也不踏实,心里时常忐忑不安,后悔当这保长,觉得实在不合算,啥也没落下倒落下个保长的名声,心里便害怕,怕人们揪住他这根小辫子说事儿。不过我大爷还落了个大大的安慰,因为解放后我们那里搞土地改革,用地多地少来定成分,我大爷因为只剩二亩地了,用人口一平均每人才四分地,怎么评也只能评个下中农。我大爷那人真是好面子,当时评个下中农还不愿意,说:“我原来有三四亩地呢,怎么也够上中农的标准了。”我爷知道他的心思,嫌评下中农脸面上不好看,就骂他,说:“你真他娘的是个糊涂蛋,啥时候了,还在下中农上中农上边儿瞎他娘的琢磨呢,真是不知死的鬼呀!”

崔保长那两年趁着兵荒马乱,又利用保长的权利得了不少的钱,就狠狠地买了几十亩地,据说当时高兴得像得了大金元宝,谁想到土改的时候评了个地主;又因为经常坑害村里老百姓,惹得老百姓非常恨他,一致评了他恶霸地主。到了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村民们都闹闹嚷嚷地闹文化革命,又是破四旧、立四新,又是揪斗地富反坏,城芳村的贫下中农就把恶霸地主兼保长的崔保长给揪了出来,在全公社范围内游斗,又挨打又挨骂,连小孩子都敢踹他两脚,可把他给整惨了。

文革结束以后,崔保长见到我大爷的第一句话就说:“还是你老弟聪明,把地都卖了。”我大爷笑话他:“谁叫你那会儿紧着买呢,弄了个地主不说,地也没落下吧。”

文革时村里有个叫大栓的孩子在县城里读书,文革了就闹红卫兵,还跑回村里来闹,说我大爷当过保长,也应该揪出来,不能让他漏网,要好好地斗斗,让他交代当保长时是怎么剥削老百姓的。大栓的话刚一出口,就被秃小臭骂了一顿,说:“斗谁都不能斗我大爷,你敢斗他我就敢打折你的腿。”秃小家因为解放前在村里最穷,文革中当了村里的革委会主任,说话也有了地位。说实话,人家秃小不同意斗我大爷,还不就是因为我大爷为他出了现大洋没被抓了壮丁嘛。大栓年纪小,不知过去的事情,也不知深浅,还傻瓜似地问秃小为什么。秃小说:“回家问你爹去,对你这号傻瓜我都懒得搭理。”

后来我大爷经常跟我说:“这人啊其实都有良心。”解放后,我们村的人时时处处照顾我大爷,啥苦活累活都不让他干,就让他继续敲钟,每天还给他记十个工分的满分。

虽然村里的乡亲们都照顾我大爷,可是我大爷觉得自己毕竟当过保长,怎么着也容易被别人揪住尾巴,就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孩子们也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连我爹也怕跟着吃挂捞,生怕惹上麻烦。

我大爷临去世前躺在病床上,老爱说一句话:“真好。”

当时我去看望他老人家,正赶上他在弥留之际。我看到昏昏沉沉的大爷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光雪亮,看着围在床边的亲人们,笑了,说:“真好。”

我知道我大爷说“真好”的意思,他是说如今的社会好,没有了几十年前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了,人与人之间也不用互相防着了,有点儿什么话也敢敞开说了,特别是他自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我一直记着我大爷说的“真好”。

我大爷目光炯炯地说“真好”的时候,我爹知道那是我大爷的回光返照,知道我大爷不行了,他拉着我大爷的手说:“哥,你还有啥话就说吧。”

“真好,真好,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啊。”我大爷又转头对他的老伴儿说,“孩子他娘啊,这一辈子总是让你跟我担惊受怕,现在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孩子们,要好好地孝顺你们的娘啊。”

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我大爷又使劲儿看了看围在床边的我们,说:“真好,真不愿意离开你们啊。”

 (责任编辑:张辉)

第二届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首届“新干线”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取得圆满成功,为鼓励广大作者的创作积极性,繁荣本平台文学创作,现决定举办第二届全国短篇小说有奖大赛活动,现将有关事项公告如下:

1、征稿范围:向本平台投稿并关注本平台的所有作者,不关注本平台的作者谢绝参赛。

2、小说题材内容不限,每一位作者限投一篇,字数4000字以上,10000字以内。

3、参赛稿件必须是原创首发,在任何媒体和微信平台发表过的作品禁止参赛,一经发现即取消参赛资格。

4、征稿时间:2017年7月5日起至9月30日止。

5、奖项设置:

一等奖1名:奖金8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二等奖1名:奖金5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三等奖1名:奖金3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佳作奖10名:奖金各100元,获奖证书一册。

本次大赛所有获奖作者,将由本平台聘为首批“签约作家”。

6、评奖规则

(1)凡参赛作品将在本平台择优发表,获奖作品将从所发表作品中评选。

(2)阅读量及留言量将作为获奖入选参考,人气高的作品将直接进入初选(阅读量1000人次以上,或留言100条以上的作品无条件入围初评)。

(3)本平台将邀请知名作家和评论家组成终评委,以无记名投票方式评选出获奖作品。

7、参赛稿件请寄本平台小说邮箱:3295584939@qq.com,参赛作品必须注明“小说有奖大赛”字样,不注明者不得参与评奖。

特别鸣谢:本次活动奖金、奖品由作家新干线刘静老师全额赞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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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邦成伯,其实名字叫茅勺(shuo). 茅勺shuo,娘是个瞎子,爹在他三四岁时,下煤窑砸死了.没有人管教的小茅勺,是村里人的小把戏. 有人说,茅勺,叫声亲爹,给你一块热红薯. 茅勺就走过去,叫一声,亲 ...

  • 【干线杯小说大赛】Vilaless丨小说/星期三的便利店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vilaless:现为厦门大学艺术学院设计学研究生,写作爱好者,从初中开始就充分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短篇小说写作,主要以青春和都市题材为创作主题, ...

  • 【干线杯小说大赛】白杨丨干爸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白杨:原名李景,1962年出生于万荣县太赵村,山西省作协会员.现任南张联区王李中心小学校长. 干爸 白杨 我有爸.我还有干爸. 啥?你也有?这 ...

  • 【干线杯小说大赛】秋水丨重生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秋水:山西吕梁人,80后宝妈,自由职业者.喜欢文字,喜欢简单的人和事. 重生 秋水 一 那次聚会,她是被闺蜜--叶子稀里糊涂骗去的. 她活了三 ...

  • 【干线杯小说大赛】江湖丨秋桐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江湖:原名李江红,四川成都人,爱好文字,热爱生活,喜欢关注身边每一件感人的事情,也喜欢关注一些需要关爱的人. 秋桐 江湖 一 秋桐是村里唯一模 ...

  • 【干线杯小说大赛】李洋丨季大爷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李洋:四川平武人,南坝中学语文教师,偶有文章见于报刊杂志.喜欢用文字呵护自己,芬芳自己. 季大爷 李洋 一 "马上就找到你了,哈哈! ...

  • 【干线杯小说大赛】森林丨消逝的家园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森林:姓名王松林,河南省叶县人,曾在多地工作,现在某大型企业任职,已经在<奔流><河南人民广播电台><大河报&g ...

  • 【干线杯小说大赛】张曦文丨一袋大米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张曦文:原名张雁萍,山西省永济市职业中专学校教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出版有:个人作品自选集<第三只眼睛>.与 ...

  • 【干线杯小说大赛】绿萍丨狗事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绿萍:原名孙志平,山西省文水县人.山西省诗词学会会员,吕梁市作家协会会员.网络写手,曾任天涯论坛.红袖论坛.弈城围棋论坛斑竹.现就职于山西省文 ...

  • 【干线杯小说大赛】杨慧丨相见不如怀念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杨慧:1977年出生于山西省右玉县,园林专业本科毕业,高级工程师.工作之余热爱阅读,坚持练笔,在<西口文艺>发表散文.小说十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