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棺椁门窗结构演变中的观念史
最早在战国楚墓棺椁上出现的门窗结构，是竖穴土坑墓葬制中出现的新因素之一，体现了楚人把墓葬视为死后魂魄安居之地的丧葬意识。先秦墓葬中的门窗结构绝大多数见于湖北、湖南的楚墓中，是地下棺椁对地上现实居室空间模拟的产物，是墓葬艺术中葬具建筑化、生活化、宅第化趋势的滥觞。
第一，棺椁制度的成熟。木质棺椁最早出现在中原仰韶时期墓葬中，经过商代贵族“亚”字形木椁墓的变迁、周代《仪礼·士丧礼》《仪礼·既夕礼》丧葬礼制的确立、春秋战国的流行和西汉早中期的延续，在大约三千多年里，古人墓葬都是以长方形竖穴土坑木椁墓为主流形式。商代大部分墓葬以木质的棺或棺椁为葬具，以青铜礼器、陶器、玉器、货贝等随葬。湖北黄陂商代盘龙城的贵族墓中，已开始使用制作考究的雕花髹漆涂朱的木椁板。周代墓葬流行“井椁”，即椁中置棺，其形方中空似井，在筑墓技术和棺椁结构的应用方面，达到相当完善的程度。商周时期累积的经验不断传递下去，使得竖穴木椁墓的建造技术臻于成熟，典型例证有湖北荆州天星观M1楚墓和沿用楚墓形制的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东周墓葬中以楚墓为数量最多、保存条件最好，深埋、密封、隔绝、防腐的葬俗起到了主要作用，其棺椁埋葬技术继承了商周以来的传统。
第二，战国楚墓的改造。战国楚墓对传统木椁墓进行了结构上的改造，如椁内分箱制度（设头箱、足箱、左右边箱等）、头箱边箱分上下层、在棺椁板或隔板上绘制雕刻门窗等，在椁室内形成了分室化、交流性、立体型的空间格局，使地下墓葬模拟地上建筑的造墓风俗逐渐确立。用隔梁和隔板来分椁设室，是楚墓区别于中原墓葬的特点之一。楚国贵族墓葬有二至四层棺椁，在椁内分室，有二、三、四、五、七室的等级差别。常见的士级墓葬多为一椁一棺，除棺室外，还有头箱、边箱等分室。一些贵族墓还在头箱或边箱内，分设上下两层木板放置随葬品。楚人对于灵魂不灭的观念颇为执着，在葬俗上有一些独具特色的设置：棺椁板或隔板上绘制雕刻门窗；头部或身下放置玉璧；墓地上设人工修筑的多层台阶祭祀台；楚简中有选择时日吉凶宜忌的《日书》和卜筮祭祷祖先神灵的简文；有镇墓兽、木俑、卧鹿、虎座鸟架鼓、虎座飞鸟、羽人等别具风格的随葬品体现楚人的宗教信仰。楚人对葬制的这些创意性改造，在随后秦代和西汉早中期的部分墓葬中也得以继承。
第三，曾侯乙墓棺椁上的门窗。棺椁上的门窗结构最早上溯到战国早期的曾侯乙墓。曾国曾经为楚国的附庸，其葬制可以看作是楚人早期门窗结构形态的代表。曾侯乙墓分为中、东、西、北四室，在东室放置了墓主一椁二重棺的巨型棺椁。在四室相邻的椁室墙板上，底部都有门洞相通，外棺足挡也凿有门洞；内棺足挡、内棺东侧、内棺西侧壁板绘有复斗形田字窗格。21具陪葬棺中有12具在头挡、足挡绘有窗格纹。这种特意设计，模仿现实房屋中常设的窗格纹饰，是对墓主死后灵魂的安排。由于木质棺椁结构的密封性坚固性的限制，只能在棺椁壁板上绘制或凿洞，方便墓主死后的灵魂能从棺室头部、足部、左右出入，并通行于四个椁室之中，如同人们穿梭于地上建筑的前堂、后室、左右厢房之间。事亡如事存，制器者将棺椁视为一座独立的建筑，对门窗形态进行模拟，作为墓主死后灵魂进出的通道。楚墓中也有类似的四格窗纹和门洞的设置。
第四，战国楚墓的门窗结构。战国中期以后，绘有壁画、凿出实木门窗结构的楚墓数量增多，其形式分为窗结构和门结构两大类，主要有湖北荆州江陵雨台山、九店、天星观、李家台、溪峨山、太晖观楚墓等20多座。战国中期封君级别的天星观M1，在椁室隔板上绘有11幅四格窗纹壁画。溪峨山M16的椁内隔板设计为上有透雕格子窗下有双扇门的复合门窗，应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家居生活建筑样式。楚墓还发现实木雕刻的单扇门和双扇门，如江陵李家台M4有雕饰精美的四格纹兽面铺首单扇木门。双扇门最早出现在战国中期，是在单扇门结构上增加门扉、门斗、门臼、立柱、门楣等细节，后来成为门窗结构中的主流，战国晚期至秦汉有门窗结构的墓葬大部分采用这种样式。荆州太晖观M50有细节丰富、结构完整的双扇门，能够正常开合，是对现实生活中门结构的细致观察和刻意模仿而来。湖南长沙楚墓也发现有双扇门结构，如茅亭子M1、荷花池M1等。长沙的双扇门样式与江陵的高度一致，应该是从楚郢都委派到长沙的官吏，对根源地葬俗的模仿。制器者还对门的朝向做了精心安排。战国中期大夫级楚墓茅亭子M1，正中心的棺室分别有门通向头箱、南边箱、北边箱，足箱的门通往棺室，暗示着棺室中的亡魂巡游一周后，能从足箱回归棺室，如同存在一条居家生活的动态活动路线。
第五，秦汉门窗结构的变化。在原楚人统治区的秦代木椁墓中也出现门窗结构，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等。西汉有门窗结构的木椁墓地域范围扩大，数量增加、形式多样、结构复杂，在湖北、湖南、河南、北京、江苏、山东、安徽、陕西、广东、广西等地均有发现。这些木椁墓仍在沿用楚墓的竖穴土坑制以及分室、分层结构，部分是高等级贵族的黄肠题凑墓，其门结构的形制与楚墓有着明显的亲缘关系。一些汉墓还发现复杂的二层楼阁、上下有楼梯的建筑要素，如河南光化五座坟汉墓M3等，模仿现实居室的趋向更为明显。门结构有单扇门、双扇门、四扇门（两对双扇门）、设铁铺首等；窗结构有菱形格窗、直棂窗等（窗不如门结构普及）；空间结构有上窗下门、上下楼梯设门等。这些实木门绝大多数能内外开合，还有能左右滑动的木门。西汉的黄肠题凑墓开始把门结构外移于墓道口，并随着材质的变化演变为石质墓门，成为后来有墓门、甬道、回廊、耳室、棺室等结构的汉代砖室墓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变化是与汉墓中前室等墓内祭祀空间变大相适应的，更灵活通达地营造出一个酷似居室的、直观立体的地下空间。门结构还出现在随后的空心砖墓、小砖墓、洞室墓、崖洞墓等其他类型的墓葬中，证明墓葬形制的发展是有其传承及脉络可循的。
第六，后世墓门结构的沿用。西汉中晚期至东汉，石质墓门已成为砖室墓中的常见设置，并在各地广泛流行。砖室墓中仿木结构的石门多雕刻精蔓，门框、门楣、门柱、门扉、门槛等一应俱全，因石材体积较大，成为绘画刻字的理想载体，留下许多精美的画像石墓门。有浮雕、绘画、文字题记；有雕饰为重楼重檐、楼阁式、亭阙式等；突出对墓主的祭祀与悼念。如西汉河南南阳安居新村汉画像石墓，由两门柱、一斗形梁柱、两门楣、两垫石构成的左右两墓门，酷似贵族阶层高门大户双扇门样式。这些仿照现实建筑的墓门，成为凸显身份、展示财力、树立家族形象的重要媒介，也起到供奉先辈、尚儒尽孝的教化作用。这与汉代以来墓祭地位的提高，墓上、墓内葬送礼仪的发展，特别是对墓主进行单独祭祀的流行风俗紧密相关。横穴砖室墓在南北朝、隋唐、宋元时期继续沿用，直到明清时期的砖券墓，仍由墓道、墓门、甬道、墓室等组成，常见的墓门仍为双扇门结构。始见于战国楚墓中的门结构，适应了墓葬的空间格局，传承两千多年。
战国楚墓棺椁上的门窗结构，在商周时期竖穴木椁墓到西汉中期横穴砖室墓的演变过程中，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楚墓中设置门窗的葬俗，在秦代和西汉早中期木椁墓中得以继承，在两汉的黄肠题凑墓、砖室墓中继续发展，仿木的石质墓门更是风靡一时，在魏晋隋唐时期的横穴砖室墓中流行，一直持续到明清时期。这说明墓葬发展的潮流——“墓为真宅”的丧葬理念深入人心，墓葬被看成是死后灵魂的存憩空间，确保墓主如生前一样拥有舒适享受的物质生活，以及“幽墓既美，鬼神既宁”精神信仰的寄托，幽魂入地安居的愿景延续了两千多年。
（本文系湖北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楚式镇墓兽研究”（201916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