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挺烂的日子----我的高中印象

高中三年，十六七的年龄，我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阴翳的天空，灰色的云，偶尔的阳光漏过云的缝隙，虚弱无力，脚下是狂野生长的草，没有路，不远的身前和身后，是同样奋力前行的十六七的他们。

一、白胡子的班主任大爷
我是从理科班转过来的。听了上着大学姐姐的话，我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因而，来到七班晚了有一个星期。班主任是个白胡子的大爷，应该50多岁，体格高大结实，没了头发，连鬓的胡子都白了，有武林风范，几颗牙掉了，显沧桑。那个时候，正流行香港武打片。老爷子有两个儿子，也是高大威猛，传说在高中的教职工家属里面，很是吃得开。
老爷子教我们语文，正宗的东北口音。那时的高考题中的基础部分，就有读音辨字的题目。那是最让我挠头的部分，到了高考的时候，仍然看心情，凭感觉乱写的。老爷子的口音也一直影响着我。上了大学，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正常的说话都会让我的同学很开心。
老爷子讲课有特点。一节语文课，估计前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时间要讲和课文没关的内容，大多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说到兴奋处，声音越来越小，手中的书，从胸前到颚下，逐渐掩住了嘴巴，挡住了鼻子，只剩下眼睛。突然发觉，赶忙移开了书，端正了上身，开始讲课。讲的具体内容都不记得了，但有些电视剧倒是记住了，琼瑶的居多，如《几度夕阳红》。这个印象生动而鲜活。
老爷子从高一到高三带了我们三年，五十多个学生，有城里有农村的，不光是学习，婆婆妈妈的事就不少，挺不易的。如今人已经作古。絮叨絮叨，聊作纪念吧。

二、食堂、包子和肋骨
快三十年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食堂。过了东门，穿过一条马路，便进入了宿舍区。宿舍区的正北，便是那个食堂，进得食堂的门，右手是一排打饭的窗口，左手便是一排排桌子。靠近窗口的南北两边，是水池。水池边是装剩饭的桶。窗口里的人不记得了，但有两个做清扫的人，还一直清晰的记得：一个是个高个子的大叔，有五十来岁的样子，脚上穿着雨鞋，手中是拖布，面色沉静，嘴上总是叼着烟，不急不躁。如果在小说中，这应该是个藏着厉害武功的人。一个是个女的，比较年轻，脸有点平，肤色较白，白里还透着红，点缀着一些雀斑，口鼻较小，眼睛也还可以，不难看，稍稍有点冷。
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这两个人的印象还这么清晰呢？是饭太难吃。每一口，都要 难吃。每一口，都要把注意力移开，趁着喉咙不注意，好让饭落到胃里，而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女的，就成了注意力的焦点。一直觉得我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不该挑剔饭菜，吃饱就行。但真的不行。尤其是那里的白菜豆腐，怎么可以那么难吃，舌尖上的旧中国！每个饭后，整个桌子上扣满了吃不下的食堂的饭。不知道当时的食堂有没有养猪，好像没有。估计猪也吃不下。
最开心的是吃包子，更开心的是这个时候，赶上同学有事，不去食堂吃饭，把饭票给了你。每当听闻中午或晚饭是包子，你就会看到，下课后，面带喜色的乡亲们，脚步匆忙，奔向食堂！那时的眼里，包子是最好吃的东西了。大学毕业后，单身的时候，一个人的晚餐通常是半斤十五个包子，持续了很长时间。
那个时候，除了缺觉，就是饿。每到半夜，总饿得醒来，胃里火烧火燎，真的担心胃会被胃消化掉。身材楚楚动人，只剩下了骨头和皮。在宿舍里，几个朋友，H和Q，脱去上衣，上身棱角分明，分明是那如搓板一样整齐的肋骨，前臂使劲弯曲，努力寻找肱二头肌在什么地方。那时的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能够生长成一尊胖子。

三、走廊里的灯，床下的脸盆和早自习
寝室的灯该是在晚上的十点关掉的，而走廊和厕所的灯，应该是到11点半吧。寝室的灯熄了，同学们钻出黑了灯的房间，拿着书，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走廊和厕所不同的角落里。昏暗的灯光下，疲惫而坚持的我们，心里清楚这是多么的事倍功半，却仍旧机械地坚持，一直从高一到高三，没有强迫，只是知道应该这么做。昏暗的灯光只能勉强照出书上的字，却努力着去照亮未来的路。
冬天冷，5点多的早上还是漆黑一片。没有闹铃，只是在一片窸窸窣窣中，机械地穿上衣服，摸索着从床下拉出脸盆。因为太早，自来水还没有来，脸盆中的水是昨天晚上提前准备好的。还是摸索着把冰冷的水覆在脸上，好润开还一直没有睁开的眼。然后拿起书包，随着一群人冲出宿舍，奔向教学楼区。天还是黑黑的，整个城市还在睡着，找不出一处早起的灯光，只有稀微的路灯，顽强地亮着。教学区的大门还没有开，便翻墙而过，再来到教学楼的门前，小心翼翼地敲着值班大爷的房间玻璃。突然，灯光一亮，然后一阵金属钥匙的碰撞声，便又是一群鱼贯而入。这是最痛苦的自习课。三年以来，我没有清醒过，在任何一个这样的早自习，只是学会了稳稳地坐着，书在面前，双眼微睁，呼吸均匀，不打呼噜。
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是否该为我们那时的这种坚持是鼓掌还是伤心。这是一种坚持，一种艰苦的坚持，但对于十六七的孩子，缺少些人性，至今仍无法惬意回顾。我不愿回顾，正如我的同学们如今不会有人愿意自己的孩子再如我们当时的艰苦一样。
不过，还是轻轻鼓下掌吧，为那时的我们，为十六七的我们所坚持的一切。

四、低血糖，神经问题和死亡
一个女生，上着课，突然头向后仰去，整个人从椅子上瘫下来，同学一阵忙活，一会醒来，是低血糖。这个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营养的缺乏加上睡眠不足，身体上吃不消了。有L姓同学，高一入学不久就退学了。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样子，长长的头发，穿着白色的夹克，说话就爱笑，只是右手总是揪着右侧的衣襟，衣襟揪得多了，话却少了，只剩嘿嘿傻笑，那被揪的衣襟处，一片黑色的指印。是精神分裂，压力之下，不堪重负。还有，应该是高二了吧，一位W姓同学，自习课上， 突然下了座位，来到教室门口，把着灯的开关，一开一闭，没有言语，灯光明灭中，眼神儿直而狞，人失常了。这样反复好长时间，直到另一位W姓的同学挺身而出，一场身体冲突后，这个失常的同学才退学了。
现在回想起来，十六七的孩子，正值青春时期，缺少沟通和理解，缺少爱和鼓励，身心无法承受，崩溃在了重压下。不知道几十年后他们是否已经摆脱了心魔，是否已经过上了正常人到生活，祈愿吧！而更痛心的，相识的同学一氧化碳中毒，命断在出租屋。十六七岁，最美到青春，竟然凋落在花季。那时的我们就如草原上的一群小鹿，看着身边的同伴倒下，警惕地跳开，便又埋头地上的青草。
青春已去。今天的回顾，既是怀念，也是纪念，有笑，也有泪。

五、躁动的青春和友情
教室在二楼。春天了，从窗子向外望去，小路边高大的杨树，枝叶茂盛，在早春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油油的黄绿色。这是赵忠祥老师所说的春暖花开的季节。十六七的我们，正值荡漾的年龄，外表干瘦，但功能齐全，对于友谊，不论同性还是异性的，尤其是异性，都充满着渴望。花花绿绿的女娃子，总能有一款让你心动，每个钢子心里都住着一个小翠。这种青春的萌动干扰了正常的学习状态，因而也是学校大力打击的，有警告的，有开除的，风声鹤唳。因而，所有的喜欢都在埋在心里，所有的关注都是斜眼偷瞄。明白了为什么古代的书生都到庙里读书，也明白书生为什么总上女鬼的当了。
既然异性不行，只能同性了。寄宿高中，是第一次离家。大概一个多月才慢慢适应。孤独和迷惘，全都淹没在这个辽北第一狠人都无奈的大城市里。对于友谊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三年的高中生活，如果说最大的收获，便是在那三年里，在青春最为迷惘，最为艰辛的时候，有几个同息同作，同食同饮，同倾同述，同悲同乐的朋友。朋友就如摆渡人，伴你渡过青春乱流，送你上岸便摆舟而去，从此山高水长。
友情不能言述，只在心里。近三十年了，今天我们都已是油腻大叔，如果说些什么，只是：谢谢，祝好！

六、雨、高考和离别
那天的雨出奇的大。虽然年年如此，都是意料之中，但坐在考场的第一排，还是被如此急而大的雨分了神。透过大开的门望去，天上的黑云抱着团从南边滚来，七月初的酷热瞬间被夹杂着雨的风一冲而散。教室里开起了灯，灯光衬着屋外如暗夜的黑，亮得惨白，灯下，卷子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是高考的最后一科。走出考场，雨已经渐渐停下来。这种夏天的雨都是急来急去。阳光透过渐稀的云，照在城市的上空，七月竟然感到有些温暖。街上的水已经没过了膝盖。没有人在外边等候，心情也无所谓放松，只是长长出了口气。那时的感觉应该是麻木，不知道是好是坏，也不知道下一刻该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蹚着水走在街上，看着水中的人们挽着裤腿，推着自行车，偶尔有汽车从身边驶过，溅起高高的水，路边的录像厅开放着，喇叭里传出枪战的声音……
这该是高考的最后一天，三年高中的最后一天。当许多年后，鼓足勇气回忆起那县城里的三年，这是一帧最清晰的画面，有泛黄的金边。高中的三年，我总在躲避对它的整体回忆。它就像《鬼子来了》，满屏的黑色调，只在最后的一刻，露出一线彩色的光。这么多年了，回头望去，仍旧就只能凭这束光，去辨别和捡拾那三年里，那片校园里的记忆残片。
离别。应该有个毕业仪式吧？有吗？不太记得了。肯定的是没有一一道别，也没有恋恋不舍，说散就散了。好像只是和两三个最好的朋友说了说话，便收拾起宿舍里用了三年的破旧被褥、脸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了四十多华里的路，回到了农村的家里。
这该是最没有温度的告别。十六七的我们，尤其是被寄于了太多希望的农村的我们，已经被高考压得匍匐在地，青春在那片校园里，如干瘪的树，无力地招摇着稀疏的叶片。现在已经为人父母，知道对于十六七的孩子们，除了物质上的给予，父母的鼓励和引导，朋友的友谊和爱，是多么的重要。
再一次的离别，是去异地的大学报到。我在舅舅家吃过饭，夜色上来，最好的朋友，H和L送我到城市的火车站。别过广场上正在奋力的牛，绿皮车驶出苏式红色的车站。一切就此作别。
别了，我的高中！

尚伟于2018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