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内争吵后，我发现自己冤枉了她。

最后一支多巴胺

急诊执业医师，遇见许多人，碰见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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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算死了也不要你们管！”气喘吁吁的病人就像一个孩子般吵着闹着非要下床。

在他泛黄而肥胖的身体上连接着各种管路线路，使得病人如同被捆绑住了一般。

敞怀穿着病员服的病人已经从半卧位坐了起来，并将一条腿放下了病床，双手紧抓在护栏上，正在努力从病床上下来。

虽然他很努力，甚至因为用力而开始气喘吁吁，却依旧迈不下来另一条浮肿着的腿。

不仅是因为肝癌、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所致严重贫血和电解质紊乱让病人没有用了力气，更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护士拦住了他。

这是一位67岁的男性病人，既往有肝癌病史，曾因为消化道出血多次在外院住院治疗。

而这一次，病人再一次因为呕血、黑便被女儿送进了医院。

“你不要下床，下床会加重病情的，要是又吐血了怎么办？”护士再三阻拦病人下床的要求，但患者依旧不听。

“我就算了死了也不要你们管，我难受诶！”患者依旧在尝试着要下床。

为什么病人需要绝对卧床？

因为病人消化道出血极其严重，血色素仅有44g/l，而且高度怀疑消化道内正在发生着出血。

正在接受止血、补液、输血治疗的病人，不仅有随时发生呕血的可能，甚至随时会出现心跳呼吸骤停。

这样的病人在抢救室中并非少见，甚至有病人会在突然呕出一盆鲜血后便渐渐死亡了。

更何况，在病人的身上连接着许多管路和线路，一旦病人下床活动势必要影响治疗。

所以，病人必须要严格卧床。

但是，病人却坚持要下床。

“你要下床做什么？”起初我以为病人是因为要小便或者大便而闹着要下床。

病人却回答我：“我躺着难受。”

因为病人在用力要下床，就连心电监护也开始滴滴作响了，心率在快速升高，经皮指脉氧饱和度也开始下降了。

“你赶快过来劝一劝病人呀！”在反复劝说无效后只得将病人的女儿喊了过来。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女儿却开口便是不满甚至是吼叫：“你叫我怎么办，你们的话他都不听，怎么能听我的话！”

看着她睡眼朦胧的样子，听着她尖锐的吼叫，在那一刻我对她更加不满了，甚至要严厉的批评她。

病人病情及其危重，随时有心跳呼吸骤停可能，而她却不管不问倒头便睡了。

病人吵闹不配合治疗，做为家属不仅不劝说病人，却反而要埋怨一直在劝说病人的医生护士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想告诉她：“他虽然是我们的病人，却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说话。

倒是一直站在病床边的护士开始着急了，甚至带着哭腔了：“我求求你行不行，你安静躺一会行不行？”

我没有当场指责家属不作为，是因为我不想激化同家属之间的矛盾，更害怕家属会一怒之下撂挑子。

护士开始着急了是因为大家都清楚病人危重的病情，病人和家属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而且这个病人已经严重占用了护士治疗其他病人的工作时间。

即使如此，病人依旧还在倔强：“我躺着难受，我死了不用你们负责。”

刚对着我和护士怒吼完的女儿又开始对病人怒吼起来：“你听话行不行，你要干什么？”

“我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就要死了！”

“我死了刚好，不要你们负责！”

“想死你还要来医院，走，走，走，现在就回家！”

凌晨四点，这对父女在急诊抢救室里爆发了短暂的冲突。

在女儿爆发后，这位因为肝癌、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而消化道出血的病人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或许，病人已经折腾困了。

或许，病人已经没有力气了。

病人再次解出大量细糊状黑便，预示着消化道出血继续在恶化。

女儿一边为病人更换着尿不湿一边还在自言自语：“你还没有死，我就要被累死！”

虽然病人再次躺在了病床上，但有一个问题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病人的女儿似乎并不太关心病人？又或者，这位女儿似乎并不太孝顺？

事实上，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有着这样的疑问。

面对不配合治疗的病人和没有耐心的女儿，就连其他病人的家属都忍不住要开始围观上来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病人从发现肝癌到目前为止不到六个月，因为消化道出血而住院也仅三次罢了。

难道仅仅因为此，就要对自己生死关头的父亲没有了耐心？

我没有选择去指责家属或者要求家属去做什么，因为我知道在这父女争吵背后或许还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病人的女儿并非不知道病人随时会死亡的事实，甚至在刚来到医院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这个病我非常清楚，很多医生都对我说了，没有治疗的必要了，但我总不能眼睁睁让他死在家里。来医院就是为了输点药水输点血，不要去住院了，要是心跳停了，就连心肺复苏和气管插管这些都不需要了。”

既然她对父亲的病情如此清楚，又为何要同一位将死之人斤斤计较呢？

既然她做不到袖手旁观，在深夜将父亲送进医院，又为何要对几近临终前的父亲指责抱怨呢？

待病人不再吵闹之后，我和她再次进行了沟通，更加详细的了解了发生在这抢救室内争吵背后的故事。

“病人病情这么重，你一个人能做主吗？”始终只有这么一位女儿在医院已经引起了我的疑问，于是我婉转的询问了起来。

“我能做主。”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家属回道：“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的老公呢？”

“我没结婚。”病人的回答让我心中暗暗吃惊。

“你的母亲呢？”

听见这个问题后，她明显激动了许多，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他们离婚了，也死了好几年了。”

原来她是一个独生女，父母离异，而且母亲已亡故。

我的提问触及到了家属的情绪，这让我有些尴尬。

没想到更尴尬的是她紧接着又说了一些话：“他们离婚二十多年了，我妈临死他也没有来看一眼。吃喝拉撒现在又都靠着我一个人，每次来医院都这样，不听话，不配合，连骂都不管用。”

“有些老人是这样的，脑子不做主了，多劝劝，多沟通。”听着家属的诉苦，我唯有这样宽慰。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对自己父亲大呼小叫的女儿却突然哽咽起来：“医生，我也要睡觉呀。我被她折腾到整夜不睡觉，快要崩溃了！”

她说的不错，照顾病人确实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尤其是照顾那些不配合的、睡眠倒错的病人。

但面对哽咽起来的家属，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病人的生命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而这位独自照顾病人的女儿却在急诊室内情绪崩溃了。

将她独自留在谈话间内，我便找个借口抽身离开了。

我需要再次去查看我的病人，她需要再次面对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

不管怎么样，我庆幸的是自己没有轻易去指责她。

她或许言语之中表现了一些不耐烦，但她始终没有放弃病人。不像有些类似的病人，明明还有着家属，却也早已被无情抛弃了。

如果换作是我，可能做的没有她好。

如果换作是你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