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作疏花寄幽独，雪中仍作楚骚香——方岳咏梅诗所蕴含的生命情思
方岳(1199～1262)南宋诗人、词人。字巨山，字元善，号秋崖，又号菊田。安徽祁门人，一说台州宁海（今属浙江）人。绍定五年(1232)进士，授淮东安抚司干官。淳祐中，以工部郎官充任赵葵淮南幕中参议官。后调知南康军。后因触犯湖广总领贾似道，被移治邵武军。后知袁州，因得罪权贵丁大全，被弹劾罢官。后复被起用知抚州，又因与贾似道的旧嫌而取消任命。经明行修，隐居不仕，以诗名世，尤其是梅花诗。
花草植物是中国诗人咏物诗中相当偏爱的题材，梅兰竹菊更被号称为“四君子”，尤以梅花最受诗人喜爱，咏梅诗的数量一向独占花魁。梅花的香，清而幽远；梅花的姿态，逸立挺拔，特别是皑皑白雪中，百花俱敛，独独梅花粉妆玉琢白尤胜雪，在娉婷婉转彷佛柔弱实则胜钢铁的坚忍意志下，冲寒犯雪迸发出春讯的第一枝，那似春神使者般的姿态，怎不令人喜爱，怎不令人仰慕，让众诗人纷纷为其讴歌呢？
魏晋南北朝始，咏梅文学渐次出现，鲍照的乐府诗《梅花落》藉物喻人，流露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南朝后期宫体诗流行，《梅花落》诗体中的庭梅、园梅意象多为闺怨情思，除此之外，诗人咏梅之兴味多着重于表象的描摩形似，取义则偏爱梅花为众花之首，不畏霜雪的气质。
咏梅之诗作入唐后渐增，诗人赋予其中之意象及情韵愈臻饱满，走出闺阁形貌，转入诗人胸臆，或表现时序之感，或伤怀寄情乡国之思，梅花人格化的运用渐趋成熟。及至两宋，咏梅文学臻于鼎盛。
北宋诗人林逋，一生不仕，隐居于西湖孤山，天性恬淡，不慕荣华，爱梅、赏梅与鹤为伴，终生不娶却言有“梅妻鹤子”，道德文章受真宗赏识，其最闻名的咏梅诗《山园小梅二首之一》中所描写梅树的意态，把梅花视作被爱的对象，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传颂千古。林逋以自身隐士的形象完美诠释梅之清幽、梅之高洁，至此，梅花秀逸绝尘风神磊落的意象轻易地可与美人、佳丽、高士、隐者形象完全联结。
中国诗人咏梅的焦点除了歌咏其洁白高雅亭秀屹立的表象外，发展渐趋至另一种如隐者高士的那种大无畏不染纤尘的抽象境界。
南宋诗人方岳处于开禧战败江湖诗风流行的南宋晚期，国事衰败，大环境非少数个人可以回天，日趋低迷的气氛之下，有见识愿意有所为的读书人如方岳之属，满腹经纶无所用，处在仕途与退隐之间摆荡，内心之矛盾与争扎纠结不已，拥抱强烈深刻的爱国意识，视梅花如知己自为当然， 赏梅咏梅自有烁烁之光。关于咏物诗的分析，我以前写过不少，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看看，今天主要来看看方岳咏梅诗中的情与志。
方岳一生仕途颠簸风波不断。生平经历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为求学时期，从出生至登进士第；第二为仕宦与闲居交易时期，时间为34 岁后至64 岁逝世止。方岳所居官位不低，但性格耿介，不畏强权，敢于为民请命，仕宦之途殊不顺利，此皆个性使然。方岳用世之心屡受打压，既不见容于当代掌权者，又无法真正抛弃百姓洒脱归隐，心中忧闷矛盾可想而知，或引梅花为知己，或企慕梅花之孤高芳洁，或乐梅咏梅赏梅藉以抒情表志。
一、不畏冰雪的高洁人格意象
两宋之后，梅花高目标意象已由闺阁形貌、香艳白描进而孕育冲霜犯雪卓然屹立于冰雪之巅的具象灵魂，甚而臻化至超然绝尘冰清玉洁的抽象人格化境界，南宋诗人方岳位处于风雨飘摇国势衰颓的大环境中，有志投身报国尽为世用，然其为国为民的用心无以实现，只能托物寄情表志，咏梅无疑是良好的宣泄管道，今在其梅花诗中常见屈原、林逋、何逊等高人贤者的意象，
如：
《次韵叶宗丞湘梅》七绝二首
双娥洒泣凝春竹，粉落脂残不忍妆。
开作疏花寄幽独，雪中仍作楚骚香。
庾岭以南非楚产，离骚不载亦堪嗟。
行吟傥见灵均否，且与辛夷定等差。
方岳次韵朋友叶宗丞的二首诗，写即使大雪纷飞，幽独的湘梅粉妆玉琢虽已渐褪，却依然零星地疏花绽香，与楚大夫屈原同样万古流芳。灵均当时未必曾见湘梅，若面对含笑媚人的迎春辛夷花盛放妍姿，与梅花卓绝亭亭不染纤尘，幽香自在，两者的等差竟会如何抉择？湘梅与屈原的孤忠流芳，借着诗人提问而串联，梅为百花之冠，今把梅花与贤者的意象串连，推崇屈原之高，意在言外。
方岳一生摆荡内心始终无法获得真正超然，无疑地常将林逋悠游山林水畔的自在，视为渴慕的高人境界，心向往之。
咏梅兼及林逋之诗颇多，如：
《正月尽，山间梅花犹有未放者》
南枝寒尽着花迟，入我新年第一枝。
明月向人应有语，老天于物本无私。
自逋之后谁相得，未雪以前春不知。
尽让世间凡草木，再三守此岁寒姿。
宋朝为理学发达的时代，方岳早年师从理学家，与朱熹弟子谢琎交情友善，在作品里也常提及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人，显见方岳曾受理学影响，这一点显出方岳诗在南宋诗人中的独特性。首联点出题目“犹有未放”之梅的“迟”字，接着却成了“新年第一枝”，惊艳的喜悦自不在话下，三、四句是知性的省思，虽在谈理却不显枯涩。
直至尾联始终未点出梅字，但睥睨众花灿然于风雪中的意象，早已让梅花形貌飞跃，而梅花之美、梅花之神，除了林逋高士之后还有谁知呢？言外之意惟其与林逋是知己，才会如此知梅、爱梅、与赏梅。全诗虽言赏梅实乃抒发情志，言及天道无私之理。末联“尽让世间凡草木，再三守此岁寒姿。”音节流畅而不显滞涩，充满抱负的气势，全诗于理趣中蕴涵浓厚的诗意。
又如：
《梅花》之二与之四
枯梢横出竹疏疏，挟雪吹香梦自孤。
立到深夜难着语，怕渠去说与林逋。
茅茨烟水隔孤村，雪冷谁敲月下门。
只与梅花曾有旧，暗香时肯到洼尊。
第一首第一、二句别有林逋梅花名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幽寂韵味，点出梅花冰姿玉骨孤香自赏的形与神，既是“孤”即“难着语”，“立到深夜”则更加深了孤单与彻寒的滋味。写孤村、大雪时节、谁敲月下门之人烟罕至，在在增添人尘俱寂之况味，古来洁身自爱不流同俗的隐士与高人皆是寂寞的，惟其如此而与梅花有旧盟，惟林逋知心，方岳藉咏梅之孤高不群绝尘脱俗，喻知梅者林逋与其灵犀相和，抒情展志意境早已超脱一般的咏梅诗了。
二、梅我合一的心灵蕴藉
梅花在宋代几乎成为花中盟主，梅花清雅、幽独、素淡、卓尔不群、洁身自好的精神意象渐趋定型，并受到读书人普遍的推崇。但方岳身处朝廷上下乱世茍安的氛围，内心却始终摆荡不安，不得志的抑郁，清高退隐的向往，所以常常选择梅咏题材，寄托比兴，与其说他意在言外，毋宁说是创作“梅我合一”的一种心灵蕴藉。
例如：《梦寻梅》
野径深藏隐者家，岸莎分路带溪斜。
马蹄残雪六七里，山觜有梅三四花。
黄叶拥篱埋药草，青灯煨芋话桑麻。
一生烟雨蓬茅底，不梦金貂侍玉华。
这是一首思梦归隐咏怀之作，题旨“寻梦梅”意指“寻梦归隐”，梦中归隐之桃源所在于野径深藏人迹罕至之处，梅花亦是隐者之象征，梦想之所在即有梅花三四枝，青灯一盏，煨竽香萦，共话桑麻，物质虽清贫与平淡，与世事无争了无所碍。结语“一生烟雨蓬茅底”，是现实的白描；“不梦金貂侍玉华”则是跳出了梦境，既是现实的回归，也是矢志百折不挠意念的表述。整首诗在诉说理想、现实、情操之纠葛，余情缭绕，读之令人回味再三。
古时任官须离乡背井是常态，方岳虽有用世丹心，然因脾性耿直常与当权者扞格，旋遭弃用。既有常作客他乡的寂寞，又有江湖难测的无依，举世滔滔还复无立锥之地，内心禀赋的心高气傲与现实挫折的低荡，必是诗人挥之不去的纠结与矛盾，咏以梅花卓然独立、孤芳不群、风雪难犯的形象与精神，呈现“梅我合一”的投射意象，诗人这类的作品屡见不鲜。
《雪后梅边》之三
半身苍藓雪槎枒，直到头顶纔数花。
看尽玉林山上下，还须渠是当行家。
《观梅》之二
卧疴半月不曾来，等得来时渐次开。
世外交情无久近，岁寒然后始知梅。
《观梅》之六
老树槎枒只一花，气条亦不放横斜。
无风无雨无烟月，独立人间莫怨嗟。
《即事》
野径孤横雪外枝，岁寒了不受春知。
世间所谓奇男子，除却梅花更是谁。
《道中即事》
梅已飘零尚典刑，断魂篱落也烟青。
《代赠》
暮天欲雪寒如此，且问梅花愁不愁。
诗人咏梅写梅着重的不是梅花形色之外貌，看重的是义蕴于梅花内含的品格与节操，方岳在咏梅诗里投入自己最真实的生命情感，梅花精神与诗人魂魄合而为一。梅花之孤高姿态、哲人风味、顶风顶雪、不怨不争、与奇男子比拟、即便飘零典范长存、问梅愁不愁亦是自问……等等，都是方岳内在精神价值的投射，在在显示其孤芳自赏洁身自爱的性格与情志，诗人藉由咏梅诗将个人的人格投射在梅花中，不断地进行自我的欣赏与肯定，绝不向恶势挫境低头的心志。
三、脱俗遗世，立意多角的美学视觉
宋诗美学亦以“推陈出新”、“妙脱蹊径”登臻至境，咏物诗则更加着重于写意及神似的追求，在表现上则以神韵别出创新时尚。方岳初始浸润于江西诗派，其后受晚唐、四灵、江湖诸派影响，最后走向田园自然新颖脱俗，自出机杼而具一家风骨，故受美学的涵养影响所在多有，其咏梅诗的表现更是脱俗遗世，立意多角，视野广阔。
例如：
《梅花》
竹绕疏篱水绕村，一枝无语更黄昏。
暗香似识骚人意，月澹无风自入门。
全诗虽由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诗句意翻新，仍觉神韵独出，清新可喜。首句两个“绕”字的运用扩大了空间的层次感，竹林、疏篱、清溪衬托出梅花主角的高华。“一枝无语”以形写神，离形神似，强化出梅花屹立不群“孤”的意象，“暗香”、“澹月”写梅花清远幽渺的气质非常入神，句中“似识骚人意”、“无风自入门”烘托梅花虽孤而不寂的神韵，引人入胜。
宋诗不循唐人窠臼，在体例写法上多所创新，由现存的方岳诗作看得出来其勇于尝试各种诗体、变化语法、立体设计诸多革新的企图。
又如《闲居无与酬答因假庭下三物作》诗利用桃、梅、竹的对话寄意，藉题发挥寄托其感慨意念，神韵超然，尤以桃、梅、世人或梅、竹、世人三重创意设计，立体新颖。闲居无与酬答，因假庭下三物作桃讽梅、梅谢桃、梅问竹、竹答梅。
《桃讽梅》七绝四首之一
不肯春风时世妆，岁寒崖谷倚冰霜。
人间亦有知香者，盍遣一枝横出墙。
《梅谢桃》七绝四首之二
夏欲成蹊春已残，雨红犹自有人看。
极知不与君同调，但守平生一点酸。
两首诗合看，诗人将桃梅拟人化，第一首诗一二句之“不肯”、“时世妆”、“岁寒崖谷倚冰霜”，藉由桃花嘲讽梅花不随流俗、冰清玉洁、傲霜犯雪的姿态，独独分别出梅花成为百花之魁之所在，三四句续为桃花之问：人间或有知香者何妨横出墙，暗讽部份世人只是贪求眼前近利不知谨守气节，浊浊人世随波逐流随尘起舞的丑态。
第二首乃梅对桃之应答，翻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旧典，言桃子虽诱人桃花早残谢，而雨后落梅犹自有人欣赏，将梅花人格化，暗指诗人自己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诗末梅对桃说：你是你我是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是不同格调的，我会永远自持酸梅特别的品格与气节。此诗借物生发，多角视野彰显出梅花格调，正以显示浊世横流中，谨守风骨之可贵。
《梅问竹》七绝四首之三
一壑烟寒孰与娱，横斜影对此君臞。
风饕雪虐转强项，惟我与君其是夫。
《竹答梅》七绝四首之四
不随桃李共争春，犹作疏花向世人。
耸壑未妨吾独步，要看晚节玉璘珣。
梅问竹，竹答梅此二首诗彷佛是契友间相知相惜的对话，疏梅横斜一径清雅，与清臞有节的细竹彼此惺惺相惜，虽言“孰与娱”却是心有灵犀两看相不厌。梅是不争不俗遗世独立，不怨不尤；竹自耸壑未妨拔萃，君子有节操守自持，两者始终不改傲世形象。虽曰梅竹互咏却是超越梅竹外形的歌咏，展现的是灵魂内在的神韵与意象，艺术视角立体创新不落俗套，堪为佳作。
南宋所处的时代外敌环伺，积弱不振，朝廷上下迫于现实只求偏安，江湖诗风的盛行，客观的反应当时的历史背景与政治风气，作为超越江湖诗派的重要作家，方岳的作品风格比起当时的作家而言，毋宁是更丰富多样的。
由于受晚唐、四灵诸派影响，因其环境与志向，诗风与格调渐次走向田园与自然，自出机杼而具一家风骨。方岳咏梅诗的表现多是清新脱俗，写梅的美学巧思更是立意多角，视野广阔，其作品内容的丰富与内涵的复杂，正是其摆荡生活所造成的矛盾使然，诗歌言志缘情，方岳的咏梅诗以咏梅寄托感慨，由花拟人表达自己的意念情志，跳脱外在形式的抒写，着重梅花精神及其内蕴的发扬，并提升咏梅诗的美感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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