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 当代中国学术黑话,或/和,于丹式“超女写作”
当代中国学术黑话,或/和,于丹式“超女写作”
《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作为玄学的幽灵学,却恰恰仍是一种“论”,是“有言”,因此,它不是指向“六合之外”(不可言的“大知”/“道”的深渊),它仍是指向“六合”,从意识形态秩序自身尚未被符号化的深渊性缺口-创口(“玄”)中,刺入进日常的现实世界。在我看来,今天中国“学术生产”的一个根本性症结,便恰恰是太远离日常生活——在各种“思想话语”、“知识体系”、“理论流派”、“学术文本”轰炸性泛滥的同时,根本性地缺乏同“存在于当下”的关联。
就当下中国的学术界而言,我们触目所见的,就是各种各样充满怪语异词的“黑话”,以至于刘擎先生在他那篇著名的评论文章中,将当代学界直接称作为“黑话公社”:
我们的学术训练就是学习掌握一大堆黑话,然后进行“非物质性生产”,创造出更多的黑话。所以,学术界这个“专业术语共同体”说得通俗点就是“黑话公社”,而学者就是这个黑话公社的社员。大家辛勤劳作也互相竞争,谁创造的黑话产量高且质量好就是“优秀社员”,被授予“教授”和“博导”等等头衔。……学术界的不同专业以及专业中的不同学派,都可以看作是一个个小型的黑话公社。公社内部分享黑话密码,学派的权威或者领袖往往是主要黑话的发明者,或者是权威阐释者,成员之间可以展开密切而有效的交流。而不同公社的黑话之间展开不断的“对话”与竞争,结果导致淘汰、胜出、吞并和重组等“学术史事件”。当专业越是分化、学科越是发展,黑话就越多、越深奥,与社会实践的意义关联也就越来越间接。
今天的学术写作之面貌,在刘擎的笔下被鲜活地勾勒了出来。就仅仅翻阅一下今天国内那些治海德格尔的、治国学的学者之写作,便足可窥见学界之大貌端倪。学术大师们并不在乎“与社会实践的意义关联”,而习惯于面向各自所属的“公社”成员们,津津乐道一套编码“黑话”,致力于对这套特殊符号系统的“非物质性”的复制、再生产,推进它的跨时间、跨地域、跨语种的“旅行”。尤其是当施特劳斯的“古典政治哲学”一路“旅行”到中国、并横扫学界刮起旋风卷起热浪后,学者们的写作更大为“黑话化”,学术界到处弥漫着那神神鬼鬼的“微言大义”体。一些原本以文笔优美流畅而闻名的作者(如刘小枫先生),写作的风格也遽变为精心布置的隐微诡异,并以“哲人”、“智慧者”、“知识人”、“卓越者”的精英主义姿态,来睥睨“常人”、“市民”、“庸众”、“老百姓”、“废铜烂铁”……
尽管同日常社会实践毫无关涉、并自视为高于社会大众的另一社群(甚至“另一种群”),这些学者一旦成名后(成为某学“大师”),开起讲座来,在今天网络“信息经济”的时代,也往往能够受到上百个、乃至成千个学生粉丝的追捧。看到这个规模的“粉丝团”(内中更有铁杆的所谓“私淑弟子”),“大师们”泰半也已自我陶醉得飘飘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学术写作存在着自绝于读者群体之外的“黑话”乃至“过度黑话”问题。对于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阅读人群对他们黑话写作与讲座的冷漠,这些享受关起门来做“大师”的当代学者们,则也早已提出了一系列的“论题”、“诊断”——“大众文化的泛滥”、“人文精神的消褪”、资本主义-市场主义-商品逻辑的“全球化”等等等。一言以蔽之,问题出在读者一边——今天的社会公众已经普遍性的精神矮化、平面化、物欲化……
同样是这些学者大师,当看到于丹关于《论语》、《庄子》的《心得》、《感悟》等书能以百千万册的销量畅销热卖时,则是简单地讥讽对方实质上是一个“不知《论语》文本为何物”、“连一些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荒悖无知”、“古汉语知识连初中文化水平都达不到”、仅仅倚靠大众传媒走红的“学术超女”了事。即便于丹确实在“用《心灵鸡汤》般的语言来猥亵孔子”,即便在今天“那些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学问充盈的人士会变得很穷,而那些最浅薄的作者,却可以通过廉价推销作品获得大大的财富”,问题的关键仍然在于,于丹确实以她特殊的、个人性的公共写作,对当下意识形态作出了一个介入,使她的读者同其所处身的日常现实获得了某种“联接”,尽管这种对意识形态的介入与影响,可能是“媚俗”式的,“巧言令色,谄视媚行”,乃至是“把厕所当客厅”式的,散发“死尸的臭气”、“缺乏起码的文化良知和基本的人文素养”、可以和“饭岛爱的性爱光碟”相比拟……
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于丹表示道:“我把我的这种解读,解释为一种体验式的、感悟式的阐发。什么是体验?我的大学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所谓体验就是'以身体之,以血验之’,那是一种非常深刻的浸润。我是以一种非常感性的方式进入《论语》,又以感性的方式,并且借助我熟悉的传播学的东西,把它给转变成了当今的故事。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角度。”于丹之所以获得如此广大的阅读群体,正是因为她把对古典文本的解读,同当下现实中的日常生命“关联”了起来。而在我看来,需要作实质性关注的却是——这是一种怎样的“关联”。我们看到,这种“关联”是以把古典文本改编成“心灵鸡汤”的方式,来使得生活在市场社会中的人们能够“生活”得更“淡定”、更“平和”、更“安贫乐道”(所谓来自《论语》的“心得”),更洒脱、更“逍遥”(所谓来自《庄子》的“心得”);一言概之,从《论语》、《庄子》中感悟出的“心得”,能够使人们更为适应当下那竞争激烈的市场社会之日常现实,从而“就会抓住我们眼前的每一个机遇”。
于丹自己在书中已写得很清楚:“安贫乐道,在现代人眼中颇有些不思进取的味道。在如此激烈的竞争面前,每个人都在努力发展着自己的事业,收入多少、职位高低,似乎成了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志。但越是竞争激烈,越是需要调整心态,并且调整与他人的关系。那么,在现代社会,我们应该如何为人呢?”“……内心的淡定与坦然。孔子说,'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内心的强大可以化解生命中很多很多遗憾。”“幸福快乐只是一种感觉,与贫富无关,同内心相连。”“说白了,《论语》就是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
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这便是于丹式写作同当下日常现实所作出的“关联”。这样的介入(公共写作),正是使得意识形态秩序更为和谐化、稳固化的一种介入——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农民工被欠薪本应该'淡定’,下岗工人失去工作也应该'淡定’,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更应该'淡定’”,因为根据于丹的“心得”,日常生命的关键在于——“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于丹要读者们“学会克制”,“该放下时且放下”,去“平静应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公,不要“苛责外在世界”,而是要“苛责内心”,“那么那些烦恼也就没有了”,“我们常常会听到有人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处世艰难。其实,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
于丹自称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并声称让“经典能够活在当下”,是为了“能让今天的中国人获得一种可以幸福的依据”。确实,于丹的写作字里行间处处一派“乐观”、“幸福”,即使是那些深深陷入当下社会秩序所造成的诸如“三农问题”、内部殖民、弥漫性腐败等等厄境中的人们,也只须抱持据说是“孔子”的人生态度——“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难免有缺憾和不如意,也许我们无力改变这个事实,而我们可以改变的是看待这些事情的态度。《论语》的精华之一,就是告诉我们,如何用平和的心态来对待生活中的缺憾与苦难。”“汶川大地震”后,于丹站出来号召人们“替死者把好日子过下去”,而根本不去考量,在当下现实中,有多少人是在确实过着她那样的“好日子”。因此,钱理群先生的批评击中于丹式写作的真正要害:“于丹的《〈论语〉心得》,却恰恰有意遮蔽孔夫子作为'激进的社会批评家’的这一面,'忽略儒家思想的批评性传统’,在面对中国现实的巨大矛盾时,避而不谈政府的责任,'弱化社会和政治承诺的重要性’,而一味诱惑老百姓'逃避社会,退回内心’,就'实际上转移了造成人们痛苦的经济和政治条件’,她实际是'倡导安于现状’,'支持现状’的。”
每一种公共写作,都不是伦理-政治“中性”的。于丹的写作,对于当下现实秩序所产生的意识形态功能,已是显而易见。贝淡宁发表在《读书》上的文章《〈论语〉的去政治化——〈于丹'论语’心得〉简评》中,曾详细分析了于丹如何“将论语去政治化”,“隐去了批评性内涵”。并且,贝淡宁于文末进一步提出:于丹对《论语》的去政治化阐释,“并非像表面是那样与政治毫无干系”,而恰恰具有着稳固当下意识形态秩序的话语功用, 因为于丹的写作“转移了实际上造成人们痛苦的经济和政治条件,以及导致人们生活巨大改善所需要的种种集体的解决办法。比如,如果我缺乏工作机会,我应该反思自己的失败,而不是思考社会和经济结构和财产所有权模式。实际上,她倡导安于现状,其观点是保守的、支持保持现状的。孔子的在天之灵一定十分不安。”相对于于丹这种致力于保持当下意识形态秩序、“倡导安于现状”的话语性“介入”,目下真正缺少的,便是作为“意识形态批判”的激进思想实践——对当下现实世界日常生活的批判性的介入。
指责“学术超女”于丹的无知与浅薄、叹息社会大众的庸俗化平面化的学者“大师”们,自己却满足于龟缩在学院小圈子内,用学术“黑话”将自己的写作同百分之九十五的阅读人群彻底“断绝往来”,从而完全丢弃作为马克思墓志铭的“thesis eleven”(即“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在这些学者大师们看来,我研究海德格尔思想、我研究国学,我的写作是“纯学术的”,不必有伦理-政治的向度,不必同当下现实的意识形态发生“关联”。然而,我恰恰要指出的是:今人研究海德格尔也好、孔子也好,都必然是从当下意识形态的符号性坐标——用伽达默尔的术语,即一个前定的“视域”(horizon)、一个“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出发去对那些文本作解读、阐释,换言之,这些“纯学术”的写作,里里外外早已经浸入了各种当下的意识形态(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先入之见”),早已经同它具有着千丝万缕的前批判的“关联”。是以,没有不包含意识形态“偏见”(prejudice)的“纯学术研究”。而哲学的实践本身,就是去洞穿意识形态这种无所不在的无形支配,尽管如海德格尔所说,那种洞穿“经常仅仅只是'一瞬间’,它永远无法消除日常。”
而施特劳斯“古典政治哲学”的进驻中国,不仅使得学者退缩于学院小圈子进行黑话写作之风更盛,而且还在这方面专门提供了一套精深的“古典理论”。施特劳斯指出:哲学实践(如苏格拉底的实践),总是会对现实秩序、对人们所“熟悉”的日常生活带来不同程度的威胁,乃至像火药桶一样,对它造成致命的颠覆与破坏。于是,在社会中展开思想实践,哲人实际上就将自身致于一个十足危险之境,很容易重蹈当年苏格拉底之死的厄运。于是,施特劳斯主张一种经过重重编码化、充满黑话的“隐微写作”(所谓被遗忘的“古代写作技艺”),来进行哲学写作。而哲人面向大众的“显白教导”,则是一些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对日常现实不造成威胁的话语。这样的写作实践,不仅保护了哲人自己不受迫害,而且保护了现实社会不被颠覆。哲学只在一个少数人的小圈子里进行“秘传”;对于施氏,真正的“哲学化”乃是“从公众的教条上升到本质上是私人的知识”。这种协调哲学与社会之间关系以使之和谐的知识,即施特劳斯所指的“政治哲学”。在施氏这个学说中,哲学写作,实质上从公共写作转变成了私人写作;而面对公众的,则只是谎言写作——那所谓的古典时代的“高贵的谎言”。对于施特劳斯,哲人应该有两种类型的教导——“作为隐微教导的真正教导和作为显白教导的社会性有用的教导”,前者仅仅只面对一个由“智慧者”组成的精英小圈子,彼此之间隐秘地进行思想交流;而后者则采用每一个人都很容易“读懂”、但实质是谎言的“显白写作”。是以,施特劳斯的“古典路向”便是:对于当下日常现实的意识形态(“公众教条”)不去触动、改变,保持表面的迎合,甚至让主流意识形态觉得“有用”;而另外,用经过重重编码、充满隐微黑话的写作,在哲人小圈子中“秘传”作为“真理”的“私人知识”。
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给当代中国学界的黑话写作之自我正当化,提供出了一份在很多中国学人眼里强有力的学理依据,并使得学术界的“黑话化”如江河肆滥、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反过来,它恰恰也把黑话写作的意识形态功用给点出来了。施特劳斯认为:“思想必须不温顺,而是无畏的,如果不说是无耻的话。但温顺是控制哲人言论的美德。”他要求哲人们“从'癫狂’返回到'节制’与'温顺’”,“返回到正常(sanity),返回到'常识’”;具体来说,便是采用迷惑性的谎言,以温顺的方式进行公共言说,从而“社会性有用”地维护当下意识形态秩序的连贯与稳定,以及,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这种迷惑(obfuscation),这种对政治视角的接受,这种对政治人的语言的采用,……似是温顺之美德的最高贵的操作”。施特劳斯很清楚哲人的写作,是对意识形态的一种介入,而且是一种批判性的、给当下日常秩序会带来火药桶般威胁的激进介入。然而面对这种状况,施氏提倡转用隐微诡异的黑话写作,来抹消思想实践对当下意识形态秩序的这份激进介入,而代之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温顺的迎合。施特劳斯在中国的主要追随者和阐释者刘小枫,直接用“既明且哲,以保其身”42来解释哲人为什么必须要进行这种黑话写作,并进而强调施特劳斯主义“写作技艺”的“有用性”:“所谓公开的说辞,是说给社会传媒听的,看起来与社会流行的观点和政府倡导的正统观点保持高度一致;至于隐微的说辞,就不同了,它很难读、不好理解——常人会觉得过于专业化。”在经历施特劳斯“思想洗礼”后的刘小枫,开始公开称赞当下现实秩序为“盛世”,并讥讽知识分子“关注现实当下问题”,将这种关注视为只是“热衷表演”,“是缺乏专业素质的表现”……
于是我们看到:这种最充满“隐微黑话”的学术写作,同最“显白肤浅”的于丹式“超女写作”恰恰一样,在介入意识形态的向度上,均是在稳固与强化着当下的现实秩序,将既有的权力结构永恒化。因此,自我标签为最学院、最高贵的施特劳斯主义写作,同被标签为最大众、最庸俗的于丹式写作,恰恰并不像它们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对立;在面对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的姿态上,两者恰恰眉来眼去,同声同气,合唱一曲“盛世”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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