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诗话」王翼奇：绿痕庐（37）

作者简介

王翼奇 字羽之，原名萧佛寿，祖籍福建省南安县，1942年生于厦门市，现居杭州。中国当代古典文学家，骈文、诗词家，楹联家，书法家。《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获得者，2014年中国楹联十杰之一，曾参与《汉语大词典》编纂工作，任浙江古籍出版社副总编辑兼《作文报》总编辑等，受聘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现为中国辞赋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楹联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辞赋学会、浙江省楹联研究会名誉会长，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顾问，西泠印社社员。著有《绿痕庐诗话·绿痕庐吟稿》等。

鲁迅逸句

鲁迅《戛剑生杂记》中自云有“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之句，所有注鲁迅诗者皆遗而不录。

“再”字

蔡佛生（厚示）教授赠虞愚先生诗首联云：“夫子声名重斗山，唐诗晋字再人间。”“再”字甚佳。

高诗法度

唐诗三百首，不惟词韵兼胜，且皆入情入理，律诗尤有法度，如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首联先以“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之问总括二人皆谪，流露关切之情。次联以有特色之典实，风物分点二人谪所：“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三联“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继续分述长沙、峡中二地，青枫句粘衡阳句，俱有章法。句式亦有变化。末联慰藉得体而且可信，又总括二人：“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偶”与“必”

尝谓“北风吹雪雁纷纷”胜“北风吹雁雪纷纷”，顷又思少陵“偶逢佳士亦写真”之“偶”一作“必”，亦以作“必”胜，盖作“必”于义长：一、所逢必须为“佳士”，方为写真；一、非自称“佳士”即佳士，尚须必其为佳士，方为写真。“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反”字、“贫”字，皆深味人生之慨叹，寻常何能道！

宽对之胜

对仗之宽者，字面之工稳精巧不如工对，往往以风神、气韵胜。如：“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崔颢）“昔人怀一饭，兹事已千秋。”（刘长卿）“芳草已云暮，美人殊未来。”（韦庄）“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陆游）“客子光阴书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陈与义）“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刘季孙）“浙水词源钟巨手，秣陵秋色酿名园。”（黄景仁）并不必不如工对也。

櫽括袭化

吴激《人月圆》纯用櫽括。元散曲后期作者多喜袭化唐宋诗词句，吴激此词，殆导夫先路。

按律知误

魏耕《雪翁诗集》有七律一联云：“联吟直拟凌清汉，并马远期续旧游。”下句因第三字“远”仄声而犯孤平，又与“直”字词意不侔，盖“还”字繁体形近之讹也。“并马还期续远游”，音韵浏亮，句意顺畅，“直”“还”副词偶对亦妥帖。

诗句偶同

尝赠龙泉友人诗，有句云：“才人每作囊锥想，长剑空闻弹铗歌。”偶阅汪水云集，见其《别杨驸马》（六言）亦有“弹铗三千客里，囊锥十九人中”之句。又戊申冬将离北大吟别褚水敖一律，有句云：“一去褚欣谁下榻，几回王粲独登楼。”以“一去”“几回”为活对，亦与彭孙遹“高士几回亭草绿，梅仙一去岭云荒”偶合。又尝有句“节近春分月似秋”，而韩偓亦有句“节过清明却似秋”；尝咏趵突泉：“千里伏流王屋水，一林秋叶阮亭诗。”清人亦有诗题为《趵突泉》，并有“伏流到此倏复通”之句。皆是偶同。

登临之什

登临凭吊之什，倘一味流连山水，咏叹古迹，便觉无谓，应是借题发挥，感时抚事，方臻高境。潘天寿先生抗战时期题雁荡展旗峰云：“如此峰峦信绝奇，写来出塞少陵诗。而今我亦思名马，一抹斜阳照大旗。”寇深祸亟之际，固当有此报国情怀。徐曙岑先生四十年代谒桐君祠，见祠中楹帖仅存上联“大药几时成，试拨灶间烟火”，遂拈“中原何日定，请看海上风帆”为对，为同游击赏，盖登临而不忘万方多难，故有深意。

屈大均诗

屈大均《鲁连台》：“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四联皆大处落墨，诵之回肠荡气，勾勒鲁连，题无剩义。屈灵均一脉云礽，便至大均，后先辉映，猗欤盛矣。大均五律，尚有《云州秋望》：“白草黄羊外，唯闻觱篥哀。遥寻苏武庙，不上李陵台。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关前无数柳，一夜落龙堆。”《自白下至槜李与诸子约游山阴》：“最恨秦淮柳，长条复短条。秋风吹落叶，一夜别南朝。范蠡湖边客，相将荡画桡。言寻大禹穴，直渡浙江潮。”亦皆可诵。

比与似

比、似二词，诗词中常须斟酌其义，方得真解。往往句中作“比”者，义为“相似”，句中作“似”者，义为“比较”。“人比黄花瘦”之“比”乃“比似”，谓人“瘦如黄花”，句意略同“人淡如菊”。胡铨《鹧鸪天》结句“崖州险似风波海，海里风波有定时”，此“险似”却是“险于”，言谪所崖州之处境、人事比海上风波更为险恶也。又，“又被儿童促上竿，今番难似上番难。劝君举步须留意，多少旁人冷眼看。”第二句意亦谓：今番之难，比较上番为更难。

“亡没”“胜衣”

予审读洪升诗文点校书稿，匡补讹夺近百条，然亦有不当疑而疑之者，如《哭女诗》：“吾女真亡没，终无见汝期。”予以古汉语类用单音词，“亡没”疑为“云没”形近之误。顷读庾子山《伤心赋》，至“二男一女，并得胜衣，金陵丧乱，相守亡没”，瞿然曰：“此昉思诗语所从出也，非原稿之误，书有未曾经我读也！”昉思悼陈康侯诗亦有“嗣子胜衣未”之句，“胜衣”实亦用《伤心赋》，正可与《哭女诗》互参。

何先生诗

顺德何竹平先生辛未年寄赠所辑录之《顺德历代邑人尊孔文选》，另纸附其近作，多为纪美利坚、加拿大之游者。《黄石公园（美国国家公园）》三首之三云：“飞流汇处驾轻舟，仿佛仙槎天上浮。一碧无穷山是畔，千寻拔地世难侔。深临不测容如海，妙到微茫暑亦秋。如此湖山桥又柳，使人回梦到杭州。”《多伦多中华文化艺术界雅集》云：“难得皆萍水，他乡尚汉唐。言高规李杜，墨润法玄黄。齐物唱三籁，围枰志四方。遥瞻枫树国，济济满华堂。”

何陋之有斋杂诗

红豆相思愿竟酬，金风玉露五湖秋。

刘郎莫恨蓬山远，已到蓬山最上头。

——无锡戏赠刘前辈。

江上数峰人不见，诗词谁复念中华。

翩然又见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无锡戏赠欧阳前辈。

与子齐名真忝窃，评诗法眼孰能侪。

谁知丁卯癸辛外，复有金陵酉卯斋。

——与钟振振兄诗获同一等级奖，殊愧。无锡下榻同在一室，谭诗甚欢，又知兄斋号“鸡兔同笼”。

日边红杏车前草，今是京城百姓家。

若向长街逢旧识，中南海外已天涯。

——闻某同学改名车前。

木兰秋狝几时回？坐使名园付劫灰。

萧瑟远瀛遗址在，摩挲残柱有馀哀。

——京华过圆明园遗址。

成贤坊北古槐黄，泮水依然绕玉堂。

悬想梅村吴祭酒，微吟曾此立斜阳。

——国子监。

立马横刀事莫论，曾凭杖履识将军。

千秋忠佞从何说，承泽园邻挂甲屯。

——吴家花园（彭德怀谪居处）。

岭上仙翁去不回，千年丹井长青苔。

枕流漱石无人会，蜡屐登临孰俊才？

——与陈庆元登葛岭。

吟到莺花泪欲潸，十年浪迹浙南山。

梦中朋辈粗豪甚，身上鞭痕杂剑瘢。

*

已是天涯复行役，那堪岁暮更怀人。

风雪四山吾不寐，茫茫心事向谁陈。

*

吾庐崩塌且尘埃，倦矣抛书睡一回。

地板不曾缘客扫，“天窗”今始为君开。

——戏题天崩地裂室。末句言倾谈心曲。

香槟半醉起挥毫，纸出宣城号雪涛。

解释高丘无限意，易安才调本来高。

——沪上与翩若访李婴宁。

见说鹧鸪行不得，复闻杜宇不如归。

谁知花月春江意，又作东南孔雀飞。

*

匆匆一夕晤天孙，依旧双星河汉分。

遮莫牛郎是苏蕙，书来字也要回文。

——记翩若语。

十年湖海叹栖迟，还为鹪鹩借一枝。

冰炭满怀人不识，闲携稚子看涟漪。

——爰居借托地区幼儿园。

西园落叶秋缝被，北阁挑灯夜补衣。

惨绿少年清瘦甚，未名湖畔读书时。

——题旧照。

哀鸿遍野尽流民，偏袒从来只属秦。

唯有斯人真不死，烛光和泪悼拉宾。

*

春秋要义蔓难图，二布同心翦独夫。

弹雨狂轰巴格达，苍生涂炭又何如。

*

连天烽火逼京都，舌战依然胆气粗。

不妨举世仓皇际，有此从容一丈夫。

——谓萨哈夫。

等闲谈笑挟风雷，抵得联军十万来。

如何图影追亡日，不见名登扑克牌。

——萨哈夫未入通缉扑克牌。

不见梅花几度春，绿痕庐外一逡巡。

莲城旧梦无寻处，只有巾山似故人。

——莲城梅山寻绿痕庐旧址。

江关词赋向谁论，经史罗胸负国恩。

阿里巴巴言定验，芝麻底事不开门？

*

廿年湖海久浮家，鬓作星星眼作花。

便拟鬻书疗汝疾，从今橐笔走天涯。

——与内子语及此意。

马嵬坡土华清水，一是惊魂一断魂。

千载神州说兵谏，六军而后两将军。

——因戴盟老西安之作成此绝。

万人如海君寻我，阔别重逢喜欲狂。

三十三年一弹指，青衿依旧似戎装。

——李学经来杭相访。同编校刊时均着戎装。

袖山襟海动高吟，枨触苍茫故国心。

种得蓝田千顷玉，华编那不重兼金。

——赠台湾诗人邓种玉。

将军解甲作诗翁，拈韵耽吟有古风。

最是折枝多妙句，几回胪唱压群公。

——读刘汉光先生《解甲吟草》。

清夜高楼听说诗，不禁惆怅识荆迟。

一编持赠惊三绝，文采风流是我师。

——谷翼麟先生持赠诗、书、联语集。

天下于今何攘攘，骚魂缥缈更安之。

楚吟一脉传桃竹，树蕙滋兰慰所思。

——桃园刘治平、新竹田浪萍二先生创楚骚吟会，甚盛事也。

六朝已散繁华梦，钟阜空馀古帝陵。

惟有秦淮河畔草，依然绿上石头城。

——过石头城遗址口占。

昔年春梦已无痕，鸿雪留踪尚有村。

昨过蒲黄榆上路，轻车重觅小红门。

——乙亥旅京访小红门村农旧识。

独向东华门外行，丹青绚烂望觚稜。

才人老去知何似，古堞萧萧秋草生。

*

居停布被恋馀温，窗外奇寒拂晓云。

正欲南归动征铎，红楼西畔忽逢君。

——宿文化部御园宾馆逢王冬龄。

故人行走中南海，近日新从西北回。

燕市春风一杯酒，滔滔为我说龙堆。

——逢高以诺小酌剧谈。

春申浦上落花风，宝马香车一再逢。

莲靥乍回樱萼破，吴泾西畔闵行东。

——呈寒碧。

邂逅逢君瓯水边，丽阳门外柳年年。

分明又到仙岩下，持赠梅花与水仙。

——梅花，谓吴山明所作红梅图。

黄金地段店纷纷，不换门庭恐断魂。

借问新书何处买，行人犹指杏花村。

——书店已改酒楼。

河声岳色忽苍凉，一夕寒星落大荒。

五袴歌谣犹在耳，中州间气自堂堂。

——读报有怀。

丹麦街边小女孩，碧瞳金发晕红腮。

依然风雪平安夜，不用伶仃卖火柴。

——杨芳菲北极之行所摄哥本哈根女孩小影。

曾向东周读稗官，任人何事叹匪端。

伤心最是荆王语，松柏饥来不可餐。

——《东周列国志》楚王建囚歌云：“松耶？柏耶？饥不可为餐。谁使建极耶？嗟任人之匪端！”

谁识风云儿女心，山河满目泪沾襟。

悲歌声里斜阳暮，江北江南枫树林。

——梦与人唱《风云儿女》主题曲，口占一绝而醒。

万山岭上唱新歌，无复高人卧薜萝。

巨幅浮雕十八送，始知梁祝胜丘轲。

——万松书院以梁祝读书处吸引游客。

三元连中事何如，商辂曾经此读书。

湖上秋风高考近，满城来祷好头颅。

——考生到万松书院摩商辂雕像头以祷获隽。

曾于青史见雄文，伯仲邹容革命军。

今日南山风雪里，来陈丹橘拜高坟。

——谒太炎先生墓。

寂寂花时负好春，青毡虽旧未全贫。

闲来一曲乌苏里，暂是清江赫哲人。

——赫哲族民歌《乌苏里船歌》。

惊心岁月去堂堂，痴黠周旋鬓有霜。

吴下阿蒙非复旧，廿年阿瑟是牛虻。

*

摇滚身姿沙哑腔，红歌新唱忽然黄。

卡拉我亦能 OK ，一段柔情唱小芳。

*

又向袈裟检泪痕，少年哀乐每因君。

樱花桥上潇潇雨，尺八悲箫不忍闻。

——重读苏曼殊《断鸿零雁记》。

邂逅名姝字永红，玲珑才地大家风。

殷勤款我咖啡屋，蕉鹿人生话梦中。

*

欲向天河问析津，罪言历历怒诸神。

明时失路心香在，曾是程门立雪人。

*

迎春宜进乌牛酒，来客能开蓝鸟车。

先生奉旨填词后，何无一语颂椒花？

*

雾都夜话事堪怜，神女生涯胜汝贤。

一梦恍然元曲里，八娼仍在九儒前。

——观短剧所感。

熏天酒肉号池林，荤段今成席上珍。

域中风调伤粗鄙，海外翻多魏晋人。

——感王渊（德国朋友）事。

通款知为岳麓胡，肃然起敬问钟朱。

与公下榻曾同室，长忆京城大统铺。

——忆胡遐之先生。又钟叔河、朱正先生。

曼殊说部曼殊诗，下笔情深不自持。

我亦箫心吹未得，一帘秋梦醒来时。

——旧题梦卉所撰说部。

秣陵重到觅前尘，记得张行一曲新。

为问青山与流水，只今谁是六朝人。

——张行一曲，谓《迟到》。

作者/王翼奇 编辑/章雪芳 审核/李利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