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南京汉西门石城桥头的“塔”与“亭”
清末南京汉西门石城桥头的“塔”与“亭”
明建都南京城,内城垣有十三座城门,其中西城垣辟五门,自上(北)而下(南)依次为:仪凤门,定淮门,清凉门,石城门,三山门。(图01)
三山门又称“水西门”,石城门又称“旱西门”、“汉西门”。
南京城西城垣的城壕以秦淮河为护城河,欲进出城门须走护城桥。
西城垣城门的名字虽在历史变迁中有改变,比如:三山门又称水西门;石城门又称“旱西门”(汉西门)。城外的护城桥,依然保留了原名,即:三山桥和石城桥。
一般的护城桥都正对城门,比如长干桥正对聚宝门,三山桥正对水西门。(图02)
石城门的位置朝向和城墙走向有一个夹角,出了城门须向西北走一段直路,再西转走“石城桥”,过护城河离城。(图03)
汉西门护城河桥,“杨吴始建,明初改建。因汉西门明称石城门,故名石城桥”。
《清一统志·江宁府》载:石城桥“在江宁县西石城门外,跨城濠。本朝康熙十八年修”。
汉西门在明清两朝是南北由长江进入南京城的重要登陆码头,设有“接官厅”,清朝康熙和乾隆皇帝来南京时都在这里的“御码头”留下足迹。(参看图03)
为什么石城桥和汉西门设计成这样?
可能和这一地段的地势山形有关,为了给这种布局有个“合理”的解释,肯定还会和“风水”挂上勾。
或许还有什么风俗习惯和汉西门前的石城桥有关。
清末南京城经历了太平天国攻占和天京陷落的残酷激战,以及辛亥革命拉锯式的炮火破坏,我们已经很难寻找到史载中的石城桥,比如:《康熙南巡图》中的三拱石桥。
1853年太平军攻打南京城是采用四周包围,全面进攻的战略,经历了十天的火炮和炸药轮番炮轰,掘洞埋雷,终于占领了古城,南京成了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
1864年曾国藩率领“湘军”,也是采用同样的方法收复了成为“太平天国”都城“天京”的南京城。
收复后的南京城在“天京陷落”之战中早已满目疮痍,断垣残壁,民生凋敝,百业待举。
作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面对此时的南京作了几件抚民安治之举:恢复乡试;修葺书院、府学、夫子庙;建设金陵书局;修复秦淮河坊、开放烟花场所。目的是“文化振兴”,让那些能在“河坊烟花”赚到大钱的商贾们来南京投资,划地建设,分片复市,一些城防守备,名胜古迹的修复也作为附加条件,由一些大行会承接了。
因此,南京最早表现城市风光和名胜古迹老照片中呈现的城市风貌和建筑特色,基本是曾国藩在清同治三年(1864年)担任两江总督以后重新修建的模样。
汉西门门外石城桥的老照片不多,基本上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拍摄,由于经历的辛亥革命和日本占领,汉西门附近的城墙破损比较大,而石城桥的外形并无太大的改变(图04、图05)。
如果追寻更早的石城桥的身影,只有《今昔南京-历史地理概貌》(Nankin d'alors et d'aujourd'hui)(1903年出版。法文)(作者L.Gaillard 神父:1850-1900)书中的插图(图06),由于受制版和印刷技术的限制,该插图画面过于模糊,光线反差过大,造成景物变形,甚至误判,比如图中的石城桥墩的两头迎送水面为船形尖角,由两个夹角面组成,在同一光照下,反光差较大,形成明显的黑白差,结果一座石砌桥墩看上去如同“两根木桩”。因拍摄的角度,一些远处景物的细部受树木的遮盖,很难作准确地判断。插图照片拍摄的时间大约在1898年-1899年之间。
由此可以确定,1900年之前的石城桥基本保持了1864年收复天京重新修复后的模样,这个期间南京并无大的自然灾害和战火纷扰,石城桥外形结构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最近在翻看以前下载的老照片中,发现一张少见的南京石城桥的照片(图07),从同时下载的石城桥远景照片(图08)提供的信息,可以作出以下推断:
城墙墙头比较干净,个别雉堞虽有破损,因无近期经历战火的痕迹,属于自然损坏,同时说明此城墙尚有守兵看护。
可以推定该两张照片拍摄于1911年辛亥革命之前。
桥两岸出现一批新房,近处旧房基本完好,无大面积修复痕迹。这些新房是在和平环境下,并且是由有实力的官商合一下的集体统一兴建,由此推断为1900年庚子事变、“东南互保”后,南京官营下的“民族资本”的扩张时期。而这个机遇的最佳年代为端方任两江总督期间积极筹划“1910年南洋劝业会”前夕。由此推断照片拍摄的时间最晚为1909年,最早为1907年。
通过图07和图08可以确定图中的桥为南京汉西门外、秦淮河上的石城桥。
依照1898年老地图上的原标注(参看图03),可以在照片图08中找到对应的景物:汉西门至清凉门之间的城墙;城墙背景的凹口(龙蟠里)和南(钵山)、北(波萝山)小山;作为“护城河”的外秦淮河;河上的“六墩七孔桥”;桥东头背后(石城桥的西北边)的“接官厅”,以及接官厅右侧(西北边)的曾文正公坊(即:曾国藩的遗爱之坊)。(图09。图08局部)
如果仔细看图09照片,在石城桥的东桥头的北沿有一座“塔”,南沿有一座“亭”(图10。图08局部)。
“塔”为六面三层,:顶层六面开有券顶长透窗;中间层可见一塔面偏上处有圆孔,孔上方有烟熏痕迹,疑为出烟口;一层面桥塔墙中央有一竖洞 根据方位一层的竖洞面南。对比塔的底部尺寸,估计该塔为“功能塔”,人不能进入。
“亭”为四方攒尖顶。照片中呈现的两面无明显窗户,不过两亭墙面的上方,有明显的“深色”,不排除透光窗或透气窗的可能性。参照周围物体的尺寸,“亭”的边长大约在2米左右,净高在3米上下。这样的空间内是可以进人的:这里可能是祭奉的“神殿”。
从“塔”“亭”的外部质感,疑似“砖石结构”。
石城桥头的这对“塔”“亭”是第一次在老照片中出现。之前也从未听人说起,更未见过史料记载。
这对“塔”“亭”位于秦淮河畔,这个位置在风水上有着积极的作用:作为护城河的秦淮河水由此沿城墙一路向北,经清凉门,草场门,定淮门,进入三岔河,由此汇入长江,流入东海。
石城桥的特殊地理位置是否能为这对“塔”“亭”提供一点线索呢?
石城桥头塔和亭的造型似曾相识。
图11、图12、图13和图14都是湖南现存的“惜字塔”的一部分。当然在今天的国内很多省内都能见到不同造型的惜字塔。我特别选了曾国藩老家湖南娄底附近乡村现存原建筑,因为石城桥的“塔”“亭”可能和曾国藩有关。
惜字塔其实就是“惜字炉”,又名“惜字亭”、“字纸亭”、“圣迹亭”、“敬圣亭”… 是昔日文人墨客烧毁文字纸张的地方。
中国自古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古人认为“字为天地之灵秘,圣贤之精英”。 古德曰:敬字如敬圣,惜字如惜金,惜字能得福,终身惜字者,其福无量。敬字是修德,得福,避祸,禳灾。
“惜字”包含三层含义:爱护文字书籍,下笔惜字如金,不能亵渎废纸。
惜字塔依史料所载始建于宋代,到元明清时已经相当普及。惜字塔通常建造于场镇街口、书院寺庙之内、道路桥梁旁边。有些大户人家也在自家院内建有惜字炉。
不过今天所见全国各地遗存的“惜字塔”多为清道咸之后所建,以同光年建为主。
惜字塔龛中供奉仓颉、文昌、长恩、魁星、孔圣等塑像或神位,并配以相应的楹联、警句,训诫等文字,以及吉祥图案。
每年定期举行有关“仪式”,将累积的字纸灰清出,虔诚献祭后,把字纸灰装到专门的盒子里,送至能通到大海的河流,倾入水中。因为人们相信海的尽头与天相通,文字可以从这里到达天上,到达仓颉所在的地方。
惜字塔伴随科举制度的兴盛而普及,并成为中国城镇和乡村的必要公共建筑。这就今天我们仍然能在全国,乃至国外华人居住的地区见到惜字塔的身影。
根据水西门外三山桥为石拱桥,不排除石城桥也曾是“石拱桥”的可能性,如果“石拱桥”能被毁,桥头的附属建筑不存也难避免。只是后来修复时因种种原因修复成图08 中的石城桥:六墩七孔平桥。根据当时的工艺水平,两墩之间跨度过大的平桥很难用长石条铺设桥面,用木梁横搭,木板铺面的可能性较大。
以前的石城桥的东桥头是否有“惜字塔”?
从“敬惜字纸”的思想推想一定是有的。
从重建石城桥改成“平桥”看,石桥能去繁从简,塔亭却完整屹立桥头,这也间接证明1843 年之前的石城桥可能已经存在“塔”“亭”。
我认为:图08中的惜字塔应该和曾国藩有关。
清同治三年(1864年),身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作了恢复乡试的决定。
恢复乡试是当时轰动大清朝的大事件。
由于太平天国的占领,作为大清王朝重要科举的场所-江南贡院的科举考试已经停止了十二年。停止的乡试,对江苏、安徽学子们就意味着少了进入仕途的道路,恢复“乡试”是苏皖士族文人梦寐以求的希望。
曾国藩顺应民意,恢复乡试给江南文人带来了新的希望,同时也给振兴南京城提供了机遇。
修孔庙,建书局都是重塑江苏、安徽两省读书人的求学之风。
据资料记载:攻陷天京城当年立即恢复的第一场“秋闱”考生人数多达两万。
清代的科举制度与明代基本相同,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即在子、卯、午、酉这四个年中的八月举行。参加乡试的是秀才,但是秀才在参加乡试之前先要通过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科考,成绩优良的才能选送参加乡试。乡试考中了以后就称为举人。
长江从安徽流入江苏﹐因此,旧称安徽为上江,江苏为下江。
在南京举行乡试的考生来自安徽和江苏两地。
安徽来南京应试的秀才多从水路由长江而下,进秦淮河,入汉西门进城。
由于乡试者需要先参加“二月预试”,合格后才能参加“八月秋闱”,两次考试的时间间隔有大半年之多,一些路途遥远的考生,就在南京住下来,这也促成大量的“会馆”出现。会馆的涌现同时也促进书院的形成,固定的书院稳定了南京文人社会的基础,也为繁荣南京社会提供了条件。
参加“二月预试”的安徽人在“上江考棚”,江苏人在“下江考棚”。
南京的“上江考棚”曾易地多次。曾国藩恢复乡试时同治三年的“上江考棚”在城南的“三条营”,今存遗址(参看图02蓝圈处。图);同治十二年(1873年),上江考棚又移往中正街,今天“海河大学”位置。“下江考棚”位于以此冠名的巷子内。(图02红圈处)
尊孔兴儒,崇尚府学,除了常见的供奉孔圣的“孔庙”,进修儒学的“学宫”,提拔人才的“贡院”外,少不了“魁星阁”,“泮池”,“棂星门”等点缀之景。
其实,在学宫书院附近还有一种常见的建筑-惜字塔(焚字炉)。不管是称“炉”,还是称“塔”,称“亭”,功能和目的都是一样:对文字和写有文字纸的崇敬和尊重。
这种建筑包含以下功能:
敬拜:建筑内有科举保护神的文昌君和造字先祖仓颉的塑像或牌位,有焚香祈拜的香炉。
惜字:用来收集练字或习作弃用的纸张的收藏空间,该藏纸间不能风吹日晒,雨淋水浸。
焚烧:焚烧是字纸的最好归属,免得泥垢油污,臭秽腐蚀。有可以焚烧纸的炉子:有进气排烟。
焚字炉可以是多功能合在一起的单体建筑,也可以按功能和需求分成两个建筑,即:祭拜和焚烧。
惜字塔的建筑外形可以为多角亭,或单檐或重檐;可以是楼,阁和塔。其中炉口要面南。
建筑材料有泥垒,砖砌,石构,外表简繁随意,无统一标准。
当江南文人期待鸿运高照的贡院科考时,在踏上江南贡院城池的第一时间怎能没有祈祷神佑的场所!
我推想石城桥头的“方亭”是供奉“仓颉”“文昌”诸神的“敬字亭”。惜字塔为“焚字炉”,第三层“镂空”的中间有可能供奉一尊“魁星”。
为什么石城桥的东桥头要将“惜字建筑”分开建?
每次到了科举考试时间,大量乘船来南京的安徽考生集中出现,分开也是避免拥挤。可能“敬字亭”还供奉着“三教合一”的各路神圣护法,这种现象在清中晚期之后很常见。这也为祈祷者提供更多的祈求庇佑的神灵,这让我想到清凉门东南方向城墙外壁上镶嵌的多块“礼佛牌”(图15),这种 现?这个位置离“石城桥”很近,会不会是科考的“举子”到这里来“祈求”“还愿”留下的遗迹。
石城桥设惜字塔还可能和它的地理位置便于举办“惜字会”有关:秦淮河为入东海支流;汉中门内多“书院”“会馆”,如:惜阴书院,崇正书院。
根据中国传统习俗每年正月初九“天公生”日,农历二月初三日文昌帝君圣诞日,农历三月二十八日造字始祖仓颉公诞辰日,当地文人一般要举办祭仓公,拜文昌的“敬惜字纸”的香会。
南京是江南文人荟萃之地,石城桥当然会被选作举办“惜字会”的最佳场所之一。
根据传统民俗活动流程推想:先在惜字塔和敬字亭前举行盛大的祭奠活动:秀才以上之人穿袍服,童生穿新衣服,读书人准备牲礼、果品,举行“祭圣公”的仪式。演戏敬神之后,将“焚字炉”内的灰烬清出,装入“香盒”, 在鼓乐声中, 由推举的文人抬至河边,虔诚恭送纸灰入海,完成整个“惜字会”的仪式。
无论从传统习俗、区域文化,还是社会需求、世人所望,作为明清王朝重要科举考场的南京城,在进城主要入口处的石城桥头设“惜字塔”和“敬字亭”完全是顺理成章的。
科举制度的崩溃终结了惜字塔的前途。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正式谕令停止各级科举考试(图16),延续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走到了尽头(图17),惜字活动也就随之失去了最诱人的前景,惜字塔也就渐渐淡出人们的主流生活。(图18)
石城桥头的惜字塔和敬字亭在南京城多灾多难的历史变迁中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民间的功过善恶观念和传统习俗还在延续,使一部分惜字活动依旧存在,比如:南京早期学堂的每个教室里都放置一只“字纸篓”,用来存放“作业废纸”,可能就是一种惜字习俗。
愿包含人文道德品质,行为禁忌规范的“敬惜字纸”习俗能继续延续下去。